▲毛彦文与熊希龄结婚周年纪念留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誉来毁亦随之。少年得志，往往后半生多舛。湘西熊希龄也就是这么一位命运坎坷的风流才子。他晚年与毛彦文结婚，更是惊世骇俗，名震天下，传为一段风流佳话。

　　熊希龄，字秉三，湖南凤凰县人，人称熊凤凰。15岁中秀才，21岁中举，25岁中进士，点翰林，与江南才子、状元张謇同榜，可谓少年得志。据说，熊希龄读书时，老师命学生各自绘画一副，并题相应诗句，熊希龄独画一株棉花，枝叶俊秀，蓓蕾初绽，题句“此君一出天下暖”，被评为上品。

　　1895年，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邀，熊希龄返湘，与谭嗣同等人参与新政，周旋于新旧党派之间。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熊希龄被革职，“永不叙用”。1913年7月，袁世凯总统命熊希龄出任国务总理兼财政总长。他提出“不问党不党，只问才不才”的组阁方针，其内阁被外界赞誉为“第一流人才内阁”，因无实际权力，被迫在 1914年2月下野。

　　1917年，数经沉浮的熊希龄深感茫茫宦海，遂转向慈善事业。1918年，熊希龄在前清皇室香山静宜园旧址成立香山慈幼院，并担任世界红十字会中华总会会长。

　　1949年，共产党进驻北京，毛泽东即住在香山慈幼院旧址，熊希龄遂有幸得到毛泽东的表扬：“熊希龄是做过许多好事的。”因而他还能够被后人称颂。

　　熊希龄一生经历了三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十九岁时，1888年，与贵州镇远府廖长龄三女结婚。1895年，廖氏患肺病早逝。1896年春，熊希龄的老师、沅州知府朱其懿对他非常器重，见其丧妻，便将同父异母妹朱其慧许配给他。朱其慧通晓诗文，才华横溢，也热心慈善事业，1931年因脑溢血逝世，终年55岁。

　　朱其慧去世时，熊希龄已58岁，已无续弦之意，孑然鳏居多年。然而老来多病，无人照顾饮食起居。经友人的劝说，熊希龄始有续弦之心。纵然有多方牵线搭桥，但仍旧没物色到合适人选。

　　山穷水尽之际，一代才女毛彦文进入熊希龄求偶的视野。毛彦文时年32岁，才貌双全，小名月仙，号海伦。1898年11月生于浙江省江山县。早年因逃婚轰动江山县城。毕业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英语系，美国密西根大学硕士，归国后历任复旦大学、暨南大学教授。

　　毛彦文因与表哥朱君毅属近亲结婚，在朱君毅的强力要求下离婚。毛彦文曾为著名学者吴宓与陈心一做媒。不料媒婆跳进花轿，吴宓因早年常读到毛彦文写给朱君毅的书信，心生爱慕之情，听说毛彦文离婚后，立即表白爱情，遭拒绝后他抛妻别子，以示不娶毛彦文为妻誓不罢休。获悉毛彦文与熊希龄订婚，40岁的吴宓在报纸上发表了爱情诗《吴宓先生之烦恼》，还在课堂上向学生朗诵：

　　一

　　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

　　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

　　二

　　作诗三度曾南游，绕地一转到欧洲。

　　终古相思不相见，钓得金鳌又脱钩。

　　三

　　赔了夫人又折兵，归来悲愤欲戕生。

　　美人依旧笑洋洋，新妆艳服金陵城。

　　四

　　奉劝世人莫恋爱，此事无利有百害。

　　寸衷扰攘洗浊尘，诸天空漠逃色界。

　　哲学家金岳霖受友人之托去劝说吴宓。金岳霖对吴宓说：“你的诗如何我们不懂，但是，内容是你的爱情，并涉及毛彦文，这就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这是私事情，私事情是不应该在报纸上宣传的。我们天天早晨上厕所，可是，我们并不为此而宣传。”吴宓听后气愤地说：“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金岳霖只好说：“我没有说它是上厕所，我说的是私事不应该宣传。”

　　木已成舟，吴宓徒伤悲。他后来在《空轩诗话》中说：“余生平所遇之女子：理想中最完善、最崇拜者，为异国仙姝（美国格布士女士），而实际上，余爱之最深且久者，则为海伦（毛彦文的英文名）。本集之诗，可为例证，凡题下未注姓名之情诗，皆为海伦而作者也。”吴宓为毛彦文创作了数百首《忏情诗》、《正情诗》和整整五大本《日记》。1937年，熊希龄病故，吴宓还对毛彦文纠缠不休，直到毛彦文去台湾才终告一段落，但对吴宓来说，“此恨绵绵无绝期”。

　　毛彦文是如何走入熊希龄视野的呢？说来也巧。一日，内侄女朱曦向熊提起毛彦文，问他是否合适。毛彦文因与朱曦是同学，之前常赴熊家做客，故熊早就与她相识。朱曦一提起毛彦文，熊当即写信向她求爱，又托朱曦去说合。一开始，毛彦文谢绝了“老伯父”的求爱。但熊不屈不挠，再次向毛彦文求爱。毛彦文再次拒绝，不过信中称熊为“伯父”而无“老”字。熊希龄见曙光在前，愈加猪突豨勇，每日鱼雁传情，翰林风味跃然纸上。

　　此时，不仅有内侄女朱曦从中穿针引线，而且还有身怀六甲的熊希龄之长女熊芷代父向毛彦文求婚。几个月后，毛彦文在各方亲友的劝说下，欣然同意嫁给熊，但他必须“割须去杖”。熊的胡须已伴熊十多年，长一尺有余，美髯飘飘。好事者以为熊必不应允。哪知熊欲求新妇，欣然应允，并宣称：吾人革命党若连须发都不肯牺牲，怎么能为社会和国家做事情？

　　熊希龄欣喜若狂之际，谱《贺新郎》词一首，以做定情之曲：世事差回首，觉年年，饱经忧患，病容消瘦。我欲寻求新生命，惟有精神奋斗。渐运转，春回枯柳。楼外江山如此好，有针神细把鸳鸯绣。黄歇浦，共携手。    求凰乐谱新声奏，敢夸云，老莱北郭，隐耕箕帚。教育生涯同借老，幼吾即人之幼。更不止，家庭浓厚。五百婴儿勤护念，众摇篮在在需慈母。天作合，得佳偶。

　　此词曲牌《贺新郎》，暗合自己身份，且词中情款意洽，以自己一生事业志向相托，词中“五百婴儿勤护念，众摇篮在在需慈母”一句颇为动人。

　　是日熊希龄为毛彦文戴上钻戒一枚，表示正式订婚，并商定1935年2月9日在上海教堂举行婚礼。

　　其结婚消息尚未正式宣布时，天津《大公报》捷足先登，提前发表说：“新郎六十六岁，新娘三十三岁。”熊毛婚礼轰动沪上，传为美谈，为一时之盛。贤达名流、门生故旧多有佳联、诗词奉上。

　　暨南大学创始人之一郑洪年赠联高悬堂上：“儿孙环绕迎新母；乐趣婆婆看老夫。”曾任北京大学校长的马相伯贺联云：“艳福晚年多，人成佳偶；春光先日到，天结良缘。”此两联既诙谐又不失大雅。

　　著名报人崔通约赠联云：“老夫六六新妻三三，老夫新妻九十九；白发双双红颜对对，白发红颜眉齐眉。”两人年龄相加共99岁。男人60多岁可能须发皆白，而三十几岁的女人加上洞房花烛之夜更是对对红颜。“眉齐眉”又含举案齐眉之意。

　　名流章士钊贺联云：“几峰苍洞求凰意；万里丹山引凤声。”联后识云：“张雨诗，弟几峰前苍至洞，何年于此求凤凰，乙亥元月，秉老与毛彦文女士结婚上海慕尔堂，合此诗意，爰并采韩退之句缀联申贺，离凤新声，桐花为期，海内亲朋洗耳同听，钊亦为属辞云耳。”此联以熊的家乡凤凰入联，属集句联。

　　沈尹默赠联曰：“且舍鱼求熊，大小姐构通孟子；莫吹毛求疵，老相公重作新郎。” 此联暗指吴宓事，吴宓号雨僧，联中以鱼暗喻，并嵌入二人姓氏，也颇有趣。熊希龄门生刘辅宣贺联：“凤凰于飞，祥兆‘熊’梦；琴瑟静好，乐谱‘毛’诗。” 此联嵌入了熊毛二人姓氏。

　　署北京报界的集体贺联曰：“以近古稀之龄，奏凤求凰之曲，九九丹成，恰好三三行满；登朱庭祺之庭，观毛彦文之彦，双双如愿，谁云六六无能。”此联巧在“九、三、双、六”四个数字的迭用，最后一句极富戏谑、诙谐之味。

　　毛彦文的同学朱曦是熊希龄的内侄女，尊称熊为“世伯”，今世伯与学姐联姻，便凑成这一副幽默妙对：“旧同学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此联诙谐调皮，读之令人喷饭。

　　当时有一联流传较广，联云：“熊希龄雄心不死，毛彦文茅塞顿开。” 似有粗俗之嫌，但琅琅上口，贴切自然。

　　在婚宴上，熊希龄应来宾之请求发表新婚感想说：“各位所说谓我已老，殊不知所谓老少不能单以年龄为准。老年人精神好，环境好，意志并不衰老，也可以和少年人一样的结婚。假如一个青年人精神不好，意志颓唐，时想自杀，他虽然年轻，亦可谓之衰老，那就不必结婚。”

　　两人婚后生活颇似愉悦。北京的寓所亦悬有一联，两人以博士、尚书自许：“紫府高闻诗博士，青山隐逸女尚书。”结婚满月那天，熊希龄绘一幅“莲湖双鹭图”并题词赠毛彦文，其词曰：“绿衣摇曳，碧波中，不受些儿尘垢。玉立亭亭摇白羽，同占人间未有。两小无猜，双飞不倦，好是忘年友。粉后铅腮，天然生就佳偶。 偶觉万种柔情，一般纯洁，清福容消受。软语娇绍沈酒里，甜蜜光阴何骤。纵与长期，年年如此，也觉时非久。一生花下，朝朝暮暮相守。”题识曰：“右词为乙亥二月九日蜜月纪念，题写此图以赠彦，今并录之，为慈范堂补壁也。乙亥立秋前一日，凤凰熊希龄记。” 咏物寄情，表示两人将白头相约，终老林泉。

　　熊希龄虽认为精神可常青，但肉体的衰老却是事实。熊、毛结婚2年10个月，68岁的熊希龄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于香港，时为1937年12月25日，遗著有《香山集》二卷。毛彦文悲痛万分，曾撰《沉痛的回忆》一文，叙述她才当新娘便做遗孀的哀痛心情：“际此乱世日亟，烽火遍地，先生得长眠不视，未始非福。但我还要痛苦地活下去，缅怀前情，掩涕不已，来日大难，将何避免？”此后，毛彦文继承了熊希龄遗志，下半生致力于教育和慈善事业，并再也没嫁人。1949年，天玄地黄，毛彦文离开大陆。1999年11月10日，毛彦文在台湾辞世，享年102岁。

　　谈起熊、毛三年婚姻，毛彦文慨叹：“倘我不认识朱曦，纵认识而无深交，则与秉公的一段姻缘将无由发生，我生命一大半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切，当完全改观，是幸？是不幸？难言之矣。朱曦其左右我命运之一人乎？”

　　（作者单位：《湖南日报》社）【原载2008年3月出版的《湖湘文化研究与交流》2008年第1期总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