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嫁歌,正在消失的乡村歌剧
时间:2017-01-17 16:06 来源:湖湘文化网 作者:肖落落 阅读:次
▲村里的老太太演绎伴嫁习俗
现代婚礼越来越简约,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有“红包”与“赴宴”了。至于传统婚礼究竟是什么样,大多数中国人都已失去了记忆。2007年9月14日,笔者随郴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赴嘉禾县考察,这里的乡民演绎了一场奇特的传统婚俗——-伴嫁歌。
失落的乡村文明
俗话说:“北有兰花花(指陕北民歌),南有伴嫁歌。”据同行的专家称,湘南、湘西、鄂西及川西、黔东等许多南方地区都流行伴嫁歌风俗,只有在嘉禾县保存更完整、更系统。按嘉禾传统婚嫁习俗,女儿出嫁前要邀闺中好友唱三天三晚,前两天称小伴嫁,出嫁前一天称大伴嫁。小伴嫁唱耍歌,以姐妹们逗唱、玩闹为主。大伴嫁唱长歌、跳伴嫁舞,长歌带有故事情节,犹如歌剧。天亮后,新娘打着红伞出门,上花轿,送到交亲亭与亲友话别。这时唱哭嫁歌,哭亲友、骂媒婆。第三天,新娘与新郎返家,众亲友以徒歌恭维、戏弄新郎。可以说,整个婚礼都离不开歌。
我们走进嘉禾县塘村镇山下村时,有幸见识了一段婚嫁习俗:堂屋里摆满了糕点、糖果的桌子面前,十来位老太太耍起歌喉,屋里、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歌罢,打着红花伞“出嫁”的老太太有些羞怯,一出门即掀开了头盖,躲到一边去了。原来,这是村里老太太组织的一场演出,她们最小年龄都上七十了。年轻人对本乡本土的婚俗反而觉得稀奇,很少人会唱。
听过伴嫁歌之后,年近七旬的黄兆永先生回忆起家乡蓝山伴嫁歌:“蓝山伴嫁歌与嘉禾的一样,有滋有味,后来没人再唱了。记得那时婚礼就是背‘毛主席语录’,谁敢唱那个?”获茅盾文学奖的嘉禾籍作家古华成名小说《芙蓉镇》,记叙了文革时期文艺工作者秦书田因编排伴嫁歌舞而受迫害的故事,从这时开始,伴嫁歌就断了一代传人。伴嫁歌真正被冷落,还是嘉禾乡民自己觉得丑了、土了。正如民间艺人李桃英所言:“嘉禾民歌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城里的专家来关注乡下民俗,乡下人却更向往城市生活。”在嘉禾绝大部分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其中不少人在城里安家落户,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两首家乡的民歌呢?
嘉禾人在唱:“今日歌堂热热闹,明日歌堂好冷落。”当堂屋、宗祠、交亲亭、花轿这些乡村婚礼的硬件消失,乡民钻进格子似的楼房看电视时,吸引亲朋好友参与的伴嫁歌也就成了昔日黄花了。
失落的汉族文化
嘉禾伴嫁歌与南方很多地区流行伴嫁习俗,都是濒临灭绝的汉族传统习俗。嘉禾人为何要让喜庆的婚礼变得哭啼啼?这要归结“不乐不贺”的儒家古礼。《礼记·曾子问》记载了“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思乐,思嗣亲也”的传统习俗。《晋书》记载了王彪引用《礼记》劝孝武帝简化婚礼的事例:“婚礼不乐不贺,礼之明文。《礼记》所以言贺取妻者,是因就酒食而有庆语。”因此,三晚的伴嫁歌大都以思亲为题材,而新娘与父母离别的“哭嫁”也成为汉族民间婚礼的重要内容。
多次参与嘉禾民歌收集整理工作的县文化局退休老局长曾祥昌先生感叹道:“我们听过藏族的‘青藏高原’,蒙古族的‘吉祥三宝’,壮族刘三姐的山歌,但很少有人听过汉族民歌。嘉禾民歌要是少数民族歌曲,早唱红了。”汉族即将演变成一个最没特色的民族,没有自己的服饰,没有自己的歌曲。当然,社会各界对即将失传的汉族习俗关注不够。在嘉禾石桥镇仙江村,流传着罗四姐与刘三姐对歌的故事。刘三姐唱:“一条大河隔两岸,湖广两地各一方。今日对歌缘何起,汉家妹子请搭腔。”罗四姐对道:“眼前大河长又宽,湖广两地共青天。唱歌来会广西姐,壮汉两族心相连。”传说,对歌对了三天三夜,没分出胜负。汉族民歌与壮族民歌本不相上下,这个故事或许道出了嘉禾人的自信。
我们走进嘉禾石桥仙江村时,遗憾的是在罗氏族谱中并未找到罗四姐的记载,因为按汉族习惯,女子是不能上谱的。与广西壮族的歌会相比,嘉禾伴嫁歌由女子编、女子唱、女子演,大部分内容是女儿对父母做主的婚姻不满,属纯粹的女子文学。汉家重男轻女的习俗,使得各类史料罕见有伴嫁歌的记载。
伴嫁风俗与民歌特色
据清同治《桂阳直隶州志》中记载:明代曹友白教谕作芙蓉竹枝词,其附注云:“州人嫁女之先一夕,招众女伴设酒果数席,栈于中庭,曰坐花筵,瞧女毕,众女伴齐歌以乱之,曰唱娘娘。”当地人称坐花筵为“坐歌堂”,唱娘娘则为“伴嫁歌”。《嘉禾县图志》礼俗篇记载:嫁娶前“女伴相聚首,谓之伴嫁”,伴嫁中“姻族女亲咸集,夜歌达旦”;“或各举一小磁盆,对歌而跳”;“将嫁旬日,见亲人必哭,妆嫁者至哭,花轿至哭,声嘶,女伴代哭”。
民间艺人李桃英对五六十年代前非常流行的嘉禾伴嫁习俗则有亲身体会,她还是9岁小姑娘时,就参加了伴嫁亲友团,为出嫁的姐姐唱伴嫁歌。1953年,政府组织宣传新婚姻法,12岁的她,还唱着伴嫁歌骂媒婆。当时,大多数嘉禾女孩从小就会唱伴嫁歌,不会唱歌的就会被认为是“蠢女”,嫁不出去。有歌为证:“鸡婆崽崽矮梭梭,三岁满姑会唱歌。不是娘爷告诉我,自己肚里意思多。”姑娘出嫁前一个月要为男方做鞋、做烟斗表示爱意,一般准备嫁妆就得半个月。“小伴嫁”是在第一晚,晚餐过后,老少歌手齐聚歌堂,摆席备茶。宾客入席后,歌头率先起音带领大家唱起安席歌:“打起锣鼓闹起台,有歌姐妹请出来,有歌姐妹席上坐,无歌姐妹两边排。”接着便是唱耍歌:“我姐生得白如银,瓜子脸来好命运,走在路上有人爱,坐在家中有人寻。”此时,在场歌手跃跃欲试,直到半夜尽兴才散场。“大伴嫁”是在第二晚,登场伴唱的歌手大多是当地歌坛老将。唱歌的内容多半是很长的叙事歌,如《十八年中罗四姐》、《孟姜女》、《初一早晨去拜年》等都是用嘉禾方言演唱的歌剧,其中《十八年中罗姐》就有与戏剧“胡秋戏妻”相似的故事情节,应该是根据戏剧而改编的。歌词很长,伴唱一直延续到天亮前,新郎接亲的大轿到来后,随着接亲吹吹打打的乐器声,陪伴女们又跳起了伴嫁舞。伴嫁舞都来源于生活,如“卖酒酒”、“划船舞”、“巴掌舞”、“推磨舞”等舞蹈形式粗犷且风趣。
伴嫁舞蹈中的最后一个节目是走火舞。在天亮前,女伴手持点燃的香烛借着夜色而翩翩起舞。一会儿组成“群星”,一会儿拉成“火龙”。跳完走火舞正值天亮,这时新娘经拜睡床、辞厕所、拜轿门、坐花筵,然后哭别亲人。新娘哭嫁即兴即编,抒发惜别离情。有时新娘哭嫁哭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有时伴嫁女自哭以感染新娘情绪,领引新娘哭嫁。有的新娘无论歌女怎样逗弄也哭不出来,反而弄得在场人哄堂大笑。“厉歌”算是哭嫁中最精彩的节目。外方伴女与本地伴嫁姑娘展开激烈唇枪舌剑,互相点将,相互挑战,唱中带骂,看谁厉害。
伴嫁歌通常要唱三天三晚,伴嫁的高潮是哭嫁,哭嫁的高潮是见人就哭,但伴嫁哭腔与带孝哭腔是有区别,唱错一个调子就要被人骂了。新娘子出门要打花伞,上花轿。按传统习俗,新娘子不能见天。此时,新娘子有伴女扶肩,家人则对轿泼水。喻意为:嫁出女儿泼出水,交与亲家之后,水涨船高。
据曾祥昌先生总结,嘉禾民歌是纯粹的女子文学,集诗、歌、舞、剧为一体,由女人编、女人演、女人唱;歌曲内容广泛,有劳动号子、山歌,也有对家庭不满的怨歌;其演唱形式也多种多样,有独唱、对唱、骂唱,有情歌、劳动歌、儿歌、小调、花灯小调;配舞道具则是常用的锅、碗、烟斗;伴嫁歌的音乐曲调简朴、节奏性强,多表现压抑、哀怨、悲伤情绪。而伴嫁舞则显得热烈欢快、诙谐风趣。
▲表演出嫁仪式之一
▲表演出嫁仪式之一
复兴嘉禾民歌的力量
由于近年来对少数民族歌舞的重视与湘西旅游业的兴起,使得很多人都认为“哭嫁歌”是湘西土家族风俗。其实不然,这些奇特的伴嫁习俗,旧时不仅在嘉禾流行,整个湘南地区都很普遍。如:嘉禾县称“坐歌堂”,桂阳县叫“坐花筵”,苏仙区谓“坐花园”。哭嫁唱的歌,嘉禾县叫“哭嫁歌”,汝城县叫“哭喂喂”,桂阳县叫“唱娘娘”。嘉禾县伴嫁歌之所以还有遗存,完全得益于当地政府的重视。1951年全县土改干部、中小学教师对嘉禾伴嫁歌进行第一次普查,编印《嘉禾民歌选集》,随后举行了首届民间群众文艺汇演。?文革期间,嘉禾民歌收集整理工作停滞。到1977—1978年,县政府组织了第三次大采风、收集民歌2199首。1986年,县政府组织了第四次大采风,编辑出版了嘉禾民间歌谣集成。自2003年开始,嘉禾县举办了两次民歌艺术节,民歌艺术节就是对嘉禾传统习俗演义。2006年,嘉禾伴嫁歌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嘉禾县也被省文化厅授予“民歌之乡”的称号。
当然,虽然有政府倡导,但我们在民间看到的那一幕,却是伴嫁习俗渐渐失去吸引力,歌手青黄不接。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伴嫁歌内容陈旧,不适于新时代;电视、电影、互联网等形式的现代传媒搭载的现代文娱节目,让伴嫁歌失去观众;伴嫁习俗内容太繁琐,现代人大都不愿意沿袭传统。
我们看到,当社会自发的旧民俗消失时,一种出自经济利益的力量又刺激其复兴。如土家族哭嫁习俗被湘西旅游业发现并演绎得淋漓尽致,民歌成为旅游产业的亮点。另一种力量来自于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类的文化习俗保护高度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相关立法工作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
(作者单位:郴州市人民政府农业开发办公室)【原载2008年3月出版的《湖湘文化研究与交流》2008年第1期总第3期】
(责任编辑:周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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