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名胜诗词选》序

序

张湘涛

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

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这是南宋诗人陆游《偶读旧稿有感》诗。诗人为何会发出“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的感慨，还得从陆游的一次不平常的潇湘之旅说起。

淳熙八年（1181年）张浚次子张杓赴长沙宁乡扫墓，当时在杭州闲居的陆游也同道前来，途经湘江、橘洲、岳麓书院、龙潭，至龙潭三日后，二人携手到了沩山，参拜了沩仰祖庭密印寺，然后赴巷子口祭扫张浚之墓。五年后，张杓全家又来此省墓，陆游写了首挽张浚的诗，以寄托哀思：

河亭挈手共徘徊，万事宁非有数哉。

黄阁佐君三黜去，青云学士一麾来。

中原故老知谁在，南岳新坟共此哀。

火冷夜窗听急雪，相思时取近书开。

张浚是南宋抗金名相，曾受秦桧排斥，三次落职，谪居潭州，与其子张栻（南轩）在长沙共筑城南书院。隆兴二年（1164年）八月，张浚在江西余干一病不起，手书遗其子张栻、张杓说：“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几天后即溘然长逝。其子遵照遗嘱，即将他安葬于潭州宁乡县的官山之麓。一代抗金名相、耿耿忠臣，魂归长沙。“不到潇湘岂有诗”就凸显了这种心怀江山、浩然独往的精神气质。长沙，是一座有着三千年历史的历史文化名城。亚热带温和湿润气候，滋润着长沙1.18万平方米公里土地。岳麓山、黑麋峰、大围山、沩山等名山如天然屏障，环绕着热土潇湘。湘江、浏阳河、捞刀河、沩水等江河似多情少女，投入了烟波浩淼的洞庭湖。湘江中宛如彩带、翠如碧玉的橘子洲堪称中国内陆河的一颗珠宝。站在橘子洲头，可以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可以欣赏“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历代诗人游过湘江后无不留下名篇佳作。杜甫的“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柳宗元的“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谭用之的“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范成大的“趁客卖鱼双桨急，沿江沽酒小旗寒”等都成为千古绝唱。湘江还因舜帝二妃娥皇、女英化为湘水之神的传说以及三闾大夫屈原放逐沅湘的悲壮史迹，而使无数文人墨客心驰神往，南宋大词人张孝祥知潭州时，泛游湘江，高赋《水调歌头》：

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湘。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蝉蜕尘埃外 ，蝶梦水云乡。    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

古人说：“岳麓之胜，甲于湘楚。”岳麓山遍布名胜古迹，尤以麓山寺、云麓宫、禹王碑、白鹤泉、爱晚亭、清风峡等闻名遐迩。早在唐代，岳麓山就是游览胜地，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即写有诗描绘其“落蕊翻风去，流莺满树来”的美景。清风峡双峰对峙，夏日紫翠青葱，秋天枫林霜叶，历代名贤多有诗吟咏。南宋乾道元年（1165年），号称“东南三贤”之一的张栻主持岳麓书院，常来此游憩，作有《清风峡》诗，寄经世之理念于名山胜景之中：

扶疏古木矗危梯，开始如今几摄提。

还有石桥容客坐，仰看兰若与云齐。

风生阴壑方鸣籁，日烈尘寰正望霓。

从此上山君努力，瘦藤今日得同携。

长沙城约建于公元前800年，自古以来就是湖湘首邑。楚汉时曾是屈原、贾谊流寓之地，有楚汉名城之称，今存屈子祠、贾谊故居等遗迹。魏晋以降，佛教、道教盛传于长沙，宝刹名观，遍布山林。唐宋以来，兴学兴教之风拂遍潇湘，岳麓书院、城南书院享誉一时。历代文人骚客，在这屈、贾伤心之地，面对如此诸多名胜，情动于中，发而为诗，留下了大量的纪游之作，给长沙的山山水水和无数古迹抹上了浓重的文化色彩。

唐宋时期，不少著名诗人如骆宾王、杜甫、韩愈、柳宗元、刘长卿、刘禹锡、李商隐、杜荀鹤、苏轼、黄庭坚、范成大、杨万里、朱熹、张孝祥、辛弃疾、文天祥等，或被贬，或为官，或讲学，或游历，来到长沙。这些人都留下了吟咏长沙名胜的诗作，其中不少是传诵千古的名篇。如杜甫咏麓山寺“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韩愈咏罗洋山“星沙景物堪凝眺，遍地桑麻遍囿花”；刘长卿咏贾谊宅“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黄庭坚悼橘洲秦少游墓“长眠橘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等等都成了千古名句。

西汉定王台是长沙最早的名胜古迹之一，定王台在长沙东城龙伏山山脊之上，往南距天心阁仅一里之遥。宋人登定王台曾成为一种时尚，朱熹、张栻、姜夔、吕胜已、袁去华等迁客骚人都留下了《登定王台》的诗篇，抒发“定王百尺台，长安万里目”之咏叹。明代定王台荒废，而定王台之南的龙伏山山顶城墙上崛起了一座更高峻、更近于“天星”的天心阁。天心阁自然便成了文人学士登高览胜的必选之地。明末善化诗人俞仪便有《天心阁眺望》一诗，发出“楼高浑似踏虚空”和“万家烟火画图中”之感慨。

明以后，长沙不少朝廷要员和著名学者如王夫之、陶澍、魏源、曾国藩、谭嗣同、陈三立等亦善诗。诗坛则有“茶陵派”首领李东阳、“湖湘诗派”首领王闿运、“一代诗僧”释敬安等名家，使长沙名胜诗更为丰富多彩。如李东阳《长沙竹枝词》“马殷宫前江水流，定王台下暮云收。有井犹名贾太傅，无人不祭李潭州”，慷慨悲歌，心忧天下。王夫之《长沙旅兴二首》写长沙诸景，寄故国之思，“禹迹千峰碧障回，湘波东绕定王台。楼船相趁桃花水，钓艇闲倾竹叶杯”，人称“字字楚骚心”。王闿运自谓“高咏满江山”，如《游沩山》诗“叠翠几重飞黛色，盘蛇一道引丹梯。飞桥仿佛过灵隐，结社相将到虎溪”，宏词丽采，才气横溢。谭嗣同纪游之作亦英气勃发，如《长沙蜕园》诗“水晶楼阁倚寒玉，竹翠抽空满天绿。湘波湿影芙蓉魂，千年败草萋平麓”，何等气概。仔细品味湖湘人物题咏长沙名胜的佳作，读者也不难体会到“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独特而深邃的内涵。

作者系长沙市委常委、宣传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