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与两寸布票

陈安安

　　有人说，爱上一座城市，不需要理由。我认为，如果真正爱上了一座城市的话，应该还是有那么一点理由的。

　　我爱上长沙，就因为第一次到长沙，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而受人帮助，让我一个中学生在那人性遭到践踏的年代，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性本善的俗世温暖。

　　那是上个世纪1966年的9月。从南昌到长沙，坐了一晚的火车，不像现在有高铁，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那天大清早，我与两个同学走出有着雄伟火炬标志的火车站，这是当时全国最气派的火车站。站在广场上，问了一下路，我们就顺着宽敞的五一大道直奔黄兴路。

　　那时的黄兴路，并不宽敞，有些弯，站在街这头望不见街那头，据老辈人说，这样聚财气。街两旁的房子大都是明清样式和江南民居样式。有的商店门脸不大，可有着足够的进深，一家挨一家，甚是热闹。尽管物资匮乏，货物不够，可人流还是蛮多的。

　　忽然，前面不远处，一家较大的商店前排起了长长的队。那年头，购物是要排队的。排队已成了生活中的一种习惯了。有时不管卖什么，见着排队就赶紧先排上了再说。我就闹过一个笑话，有一次见别人排队，我也赶紧排上，待前面的人买了东西出来，才知是卖婴儿奶粉。我一个大男孩，涨红着脸挤出队伍。十多分钟的长队白排了，冤枉。这次到长沙，好在还有两个同学，他们挤上前一问，是卖军帽。

　　这是一个好消息。

　　在那个年代，中国人衣服的颜色不外乎灰、蓝、白、黑，只有解放军的衣服是草绿色的，连伟大领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也戴着一顶草绿色的军帽。军帽，是当时学生的梦寐之物。我赶紧排队，尽管这队估计有二十多米长。

　　队伍的前行是缓慢的，排队人的心是焦急的。排着排着，就排进店里了，离柜台只有五六米远了。突然前面插进四个学生模样的人来，那怎么行，我当然不满他们的那种“造反有理”式的举动。于是不可避免地吵起来。眼望就要动手打起来了，这时卖军帽的售货员大声喊道，你们这几个插队还想打人，你就是排到了，我也不会卖给你的。

　　那个时代，插个队破坏规矩是司空见惯的事，人的尊严被随意践踏，伦理道德被任意摧毁，是当时的社会病态。

　　这位柔弱的湘妹子，话语就像一颗炸弹，顿时镇住那几位，也惊醒了许多麻木者，更惊醒了我们心底那一点点被冷漠包裹着的正义。那几位只得悻悻地走出了大家愤怒的眼神。

　　好不容易轮着我了。没想到一顶军帽除了要一元钱，还要两寸布票。

　　我一个外地学生，怎么可能身上带布票呢，我只得默默抽身离队，尽管眼睛还粘在那崭新的军帽上，十分不情愿地转身。

　　“别走，钱给我，布票我帮你出了。”

　　我才仔细望了一下售货员。看样子比我大不了多少，一张十分耐看的脸，眉毛上还有着一粒小巧的痣。但她衣袖口明显地打着补丁。在那个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一个人一年才几尺布票，还不够添件衣裳，何况床单、毛巾、内衣、内裤统统要凭票购置。

　　“谢谢你，我还是不买了。”“别婆婆妈妈了，快点，后面排队的人还多着呢。”

　　当我捧着那绿色的军帽，就像捧着一团绿色的太阳，多少年过去了，那温暖仍在我的心头，尽管那军帽已不存在了。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应长沙市文联、长沙市作协的邀请，我参加“三江笔会”再次来到长沙，在写作“三地作家看长沙”的稿子时，我突然发现，几十年前的那顶军帽，就是我对人世温暖的第一次抚摸，也是我第一次对长沙这座三千年的历史古城的抚摸！

　　我找到了我为什么喜欢来长沙，为什么喜欢长沙，为什么多少次来长沙看到长沙人心里都有着亲情般感觉的原因。

　　我站在岳麓山腰枫林宾馆的十一楼上，看橘子洲头的五彩焰火，不由得要再说一声，我爱长沙，我爱长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