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工业记忆】纪念碑里的故事——寻访长沙“文夕大火”后西迁安江的湖南第一纺织厂 ...

我的桌上摆着一份湖南第一纺织厂复工纪念碑的抄件，这是安江纱厂一位老师傅寄来的。为了这个抄件，他依着小板凳，就着洗衣板逐字逐句抄录、校对，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只能一笔一划描下来，花去他不少时间。正是他的努力，让我看到了这段尘封的历史。

湖南第一纺织厂创办于1912年，由于政局动荡，世事多变，纱厂数易其名。它的诞生，标志着湖南现代纺织工业的开始，也为湖南民族工业注入了新的力量。由于纱厂是劳动密集型企业，人数众多，组织性极强，因此也成了湖南工运的基地，为中国革命输送了许多干部。

纱厂在国际国内的风云变幻中走过了它的青年时期，到抗战初期的1938年，继南京、上海、武汉失守后，长沙已处在战火的边缘，于是有了纱厂西迁的动议。碑文中写道；“初，倭寇薄武汉，敌机排空，日夕至，訇訇若雷声而杀无辜。省府以厂幅袤广，患不免，谓民生之道，衣食之道赖不宜徧废，乃谋移布机二百四十八台，纱锭万枚，溯江而上使立厂于柳林汊，置迁建委员会董其事，闢土鸠工矣。”但是随着岳阳沦陷，以及省城大火中纱厂烧毁殆尽，纱厂开始了悲壮的西迁。碑文中写道：“时唐公伯球实主厂政，收拾余烬，请命善其后，洎报可尔，乃水陆兼程，凡百用器材悉徙而睪之，图再举也。”此时的目的地，不再是柳林汊，碑文转述了省府的命令：“柳林汊地失其利，犹有不虞，必以车能方轨，舟楫畅通者是适。”哪里是合适之地呢？主政者的眼光转向了安江。

安江是沅水上游的一块河间盆地，东西不过4公里，南北不过7公里，东有天险雪峰山，西有峻岭鸡公界，可据险而守，其时湘黔公路经安江直通贵州，沅水纵贯全境，舟楫上达贵州镇远而连云南，下通常德而直入洞庭，优越的地理环境，便利的交通条件，使安江成了主政者的首选，殊不知，这一选择带来了安江日后的繁荣。

选址安江到复工投产的两年时间里，建设者们遇到了许多困难，首先是征地的问题。碑文中写到：“然闾巷细民阻拦百端，再三调无度量，寻尺而厚给其值，事始克济，誅茅署券，夹河相望。”诛茅署券说的是划定疆界，签订契约。这里说的河是指流向小溪坑的大水沟，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工厂与地方还是以水沟为界，现在还能依稀可寻。这大概是安江能见诸史料的征地记载。

但最大的问题是机械、器材、工具不能得到有效供应，由于日寇的封锁，当时上海与大后方不通贸易，雷泽榴（副厂长）只能经香港转道上海采购所缺器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将所需器材运回安江，保证了工程进度。碑文用一段很长的文字记述了这一过程：“雷公奉赴港沪，视厂之□有者市取焉。……雷公居沪浜，既为市厘商贾之交催，復受伪府鹰犬之窥伺，候疑不至，实逼处此数月，苦持始□，旋归港沪，所市者辗转海陆数千里，及时而至，得以匡济利赖，迁建大业遂告厂成。”此情此景令人感动。

湖南第一纺织厂的复工，实现了省府关于“必恢复旧观，毋隳厥业，俾衣被无缺，军用咸遂，民用咸亨，弥缝其阙，以裕财用”的要求。为持久抗战提供了物力和财力的保障，同时也给安江带来了崭新的变化，从此结束了安江没有现代工业的历史。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一直由纱厂提供安江城区的用电；纱厂强大的物流需求，带动了安江的公路运输、航运和商业的发展；纱厂独特的企业文化，更是深深地影响了当地人的思想理念和生活习惯。

1944年，唐伯球奉调长沙，10月勒碑纪念，意在让后人有所缅怀，不忘历史，纪念碑后来断裂倾倒，淹没尘世间十数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重新立碑，供人浏览。

多年前，我读《沈从文先生沅水上游几个县份》一文，老先生说：“（黔阳）县城里有一个阳明书院，留下王阳明的一点传说，此外这个地方竟似乎不能引起外人的注意，也引不起本地人的自信和自骄。”当时诚如先生所言，但几年后，这里有了一座大工厂，后来成了湖南纺织工业的摇篮。三十年后，这里走出了“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从而闻名世界，而安江人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自信和自骄，这是先生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