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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书院

2015-4-10 03:09| 发布者: admin| 查看: 1107| 评论: 0|原作者: 彭国梁

很早就想写写岳麓书院,但一直不敢轻易下笔。我曾说:一个再没有文化的人,一到了岳麓书院,就显得文化了起来。我又说:一个再有文化的人,一到了岳麓书院,就变得没有文化了。这两句话看起来似乎矛盾,但实在又是“实事求是”的,因为岳麓书院的亭、台、楼、阁、廊、轩、甚至庭院之中的一块石头一棵树,都是文化的结晶。

清长沙人郭祖翼写过一首题为《岳麓书院》的诗,诗曰:

 

赫曦终古屹崔嵬,四座弦歌讲幄开。

乔木百年思宿彦,名山一代养奇才。

云端梵呗随风落,槛外泉声绕竹来。

惆怅残碑兴废局,渊源谁溯道乡台。

 

岳麓书院座落在岳麓山下,被百年千年的古树掩映着。在岳麓山顶有一“赫曦台”,半山腰上有麓山寺,又名岳麓寺,作法事时的“梵”,即赞叹歌咏之声随风飘落,山顶还有一云麓宫,那是道教的福地。讲堂的帷幕拉开,学识渊博的大师侃侃而谈。稍顷,便又闻莘莘学子,朗朗书声,在院外绕竹而来的泉声的伴奏下,是那样和谐,令人神往。书院内有各种碑刻,其中有一著名的“麓山寺碑”,系秦代李邕撰书,李邕,字北海,故又称李北海碑。该碑因岁月久远,残缺三分之一。据传,麓山寺碑其文、书、刻均系李邕一人所为,人称“三绝碑”,但有专家质疑,其文是否出自李邕之手,尚无足够证据。在爱晚亭的右上方,赫曦台的下面,还有一道乡台,那又是一个动人的故事。郭祖翼不是特别有名,江堤的《诗说岳麓书院》一书也未收入此诗,但我在众多的写岳麓书院的诗中,偏偏选出这一首来,是我觉得这首诗像素描一样勾勒出了岳麓书院的大致轮廓,让一个对岳麓书院比较陌生的人见了,能产生初步印象。

岳麓书院,创立于宋开宝九年,也即公元九百七十六年。在这之前,书院已具雏形,但管理权在佛家弟子的手中。儒和佛之间存在着矛盾,那是一定的。史载岳麓书院的第一任山长叫周式。据说周式这人以行侠仗义著称。他主事岳麓书院不到三年,就已声明远播,连远在汴京的皇上宋真宗都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公元一千零一十五年,宋真宗在汴京召见周式,想封他一个“国子监主簿”的官,但周式无意于仕途,执意要回岳麓书院。宋真宗当时还算开明,没有为难他,而且还赠送了马匹和不少书籍,并题了“岳麓书院”四字相赠。

现在,这四个字依然高悬在岳麓书院的大门之上。自宋真宗御书“岳麓书院”之后,岳麓书院更是名声大振。北宋有“四大书院”之说,究竟是哪四大书院呢?一直没有统一的说法,但不管有多大的分歧,岳麓书院都是稳居其中的(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九日,中国邮政发行了一套四枚的中国古代书院邮票,所选的书院依次是湖南长沙的岳麓书院、江西庐山的白鹿洞书院、河南登封的嵩阳书院和河南商丘的应天、即睢阳书院。其实,北宋时期非常著名的书院还有湖南衡阳的石鼓书院、江苏金坛的茅山书院、山东徂徕即今书坊的徂徕书院、河南洛阳的龙门书院等)。到了南宋,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张栻任岳麓书院山长时,朱熹两次访院讲学。现在,岳麓书院的讲堂之上还摆着两把古老的木椅,据称那就是当时朱熹和张栻会讲时坐过的。朱熹和张栻都是理学大家,但各有各的“理”,会讲之时,两人同时坐在讲堂之上,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那一种“得理不让人”、“认理不认人”的学术空气和氛围,直让人羡煞,据说那一次的“朱张会讲”坚持了三天三夜,学生近千人。于是,岳麓书院便有了“潇洒洙泗”之誉,“湖湘学派”也就应运而生。

此后,岳麓书院历元明清各朝,或兴或废,或起或伏,自有史笔记载,也自有会心者钩沉。

翻阅岳麓书院的史料,在历代山长、师长、著名的访院学者和著名的学生中有一串长长的闪光的名字,这些名字我以为诸君见了,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比如:车万育、陈际鼎、廖俨、李文照、易宗涒、曹耀珩、黄明懿、房逢年、王文清,旷敏本、欧阳正焕、张九镒、熊为霖、罗典、袁名曜、欧阳厚均、王先谦;谭嗣同、梁启超、陈宝箴、皮锡瑞、宾步程;陈傅良、真德秀、魏了翁、张忠恕、吴澄、李东阳、王守仁、季本、罗洪先、邹元标、高世泰、毕沅、吴大澄;彭龟年、彭九言、王夫之、陶澍、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胡林翼、刘蓉、刘长佑、曾国荃、李元度、刘坤一、唐才常、沈荩、熊希龄、蔡锷、杨昌济、范源濓、程潜、蔡和森、邓中夏,杨树达、黎锦熙、陈天华、谢觉哉……

在岳麓书院的讲堂上,还高悬着两块大匾。一块是康熙皇帝玄烨赐的“学达性天”匾,另一块则是玄烨的孙子乾隆皇帝弘历所赐的“道南正脉”匾。康熙和乾隆统治的时代有“康乾盛世”之称,但史料也记载着他们大行“文字狱”的丰功伟绩。岳麓书院讲堂上这两块匾我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刺眼,这也许是他们爷孙“焚书坑儒”之后忽然来了雅兴的笔墨吧。

岳麓书院的庭院左右各有一斋,左为教学斋,右为半学斋。“半学斋”的“半学”源自《尚书·说命篇》中的“惟教半学”,即半教半学。我曾有一位好友,也就是我们的“新乡土诗派”的三个发起人之一的江堤,他就在“半学斋”的一间房子里办公。他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调入岳麓书院的,直到二零零三年七月英年早逝。他对岳麓书院有一种宗教般的痴迷,他时常一个人在深夜坐在岳麓书院的某一块石头上看月亮或听流水的淙淙之声。有一段时间,他拖着我躲在百泉轩内写诗。时而,我们站在书院进门处的清同治年间重修的“赫曦台”上,听他讲那戏台两侧墙上的“福”和“寿”,他说:“相传嘉庆十二年,院长罗典在书院内举行鹿鸣宴宴会,故事就发生在这一天。这鹿鸣宴指的是古代科举考试之后,地方长官宴请考官及中试学生而举行的宴会,因宴会上歌《诗经·鹿鸣》而得名。重赴鹿鸣宴是指六十年后为那次鹿鸣宴而举行的宴会。这天,岳麓书院内特别热闹,达官贵人,科场举人纷纷前来赴会,大家或吟诗作赋,或论古言今,各自都不放过这一显露才华的机会。正当兴头,一位身着青布道袍、脚穿草鞋的老道人来到院内,自称前来赴宴,那些达官显贵,文人举子见来者不过是一个衣衫褴缕的不名老道,便要戏他一戏,叫他先写几个字看看,道人看出了其中的戏谑之意,信手拿起墙边的扫帚,伸入黄泥水中,将扫把一举,唰!唰!两下,写下了那一丈多高的‘寿’字。写完之后,扫把往地上一扔,扬长而去,惊得那些赴宴的人目瞪口呆。再看那字,健笔如龙,力透墙壁,非凡力所能为也。遂传为仙迹。此后,罗典曾托人寻访此人,但不知下落,为弥补过失,也为了与之对称,罗典亲自在对面的墙上补书了一个 ‘福’字,但这‘福’字的笔力就大不如‘寿’字了。”时而,我们又靠在百泉轩的木柱上看那泉水撞击石头溅起的水花。江堤指着百泉轩旁的池塘说:“朱熹有一首诗,《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半亩方塘就是指的这里。”于是,我们就开始去寻找那源头活水。源头活水是从那一线长长的碑廊下穿过来的。碑廊的尽头有一张通往爱晚亭的后门。穿过后门,我们就到了爱晚亭,在爱晚亭的左上方,还有一亭曰:风雩亭。远远地看,风雩亭就像一个蘑菇。有时,我们就头顶着蘑菇,陶醉在青风峡的花香和鸟语之中。

御书楼,我欣赏它的外观。整座书院,因为有了御书楼的殿后和压轴,便有了厚度和深度。特别抢眼的是屋角上那两把避雷的剑,更让岳麓书院增添了豪气和霸气。还有楼的右后方那两棵大树,那不仅仅是一种陪衬,其中是有深意的。江堤曾问我,想不想到御书楼去翻翻那些历史的典籍,我摇了摇头,我以为凡是沾上了皇宫气息的东西,最好是和它保持距离,我等平头百姓,消受不起。况且,那些所谓的御书,早就脆了,霉气扑鼻的,如果用手轻轻一捏,那遍地都是腐朽的碎片与尘埃。

文庙,也是江堤经常领我去的地方。江堤说:他在对中国书院现存建筑的考察中发现,书院有文庙建置的,岳麓书院是唯一的孤例。照壁前是孔子的塑像,实话说,我对孔子的塑像没什么感觉。他已经变成了神,自然就没有血肉了。他站在那里,被一种空虚所笼罩。而且长年累月的,就那么孤独地站着。他的弟子呢?弟子大都在名利场上奔波着。他们总是说忙,忙得顾不上和老师说上两句话。好在,好在孔子的塑像前有两只可爱的石狮,一只公的,一只母的。这两只石狮就在孔子的鼻子底下眉来眼去的。你看那只母狮的那一种媚,它的眼睛是勾魂的。那只公狮呢?它胸有成竹,看招拆招。因为有了两只不守规矩的石狮,寂静的文庙便有了生气,有了一种动感。孔子看在眼里,其实孔子在没有成为神以前,他是偏爱这类狮子的。孔子并不喜欢呆板和僵硬。

在讲堂的前檐上,有一块十分醒目的匾,上书“实事求是”四个大字。这是二十世纪初一位叫宾步程的著名学者提出来作为校训的,其时他正担任着湖南公立工业专门学校校长,而这座学校的校址就是岳麓书院。实事,首先是其事要实,求是,事有出入,便须求。寥寥四个字,看起来写起来都十分简单,但有多少人花了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参透。曾经有人坐在那块匾的前方,一笔一划反复地临摹着,到后来,不知是身不由己还是与这四个字无缘,他居然又无情地一笔一划地背叛着。千万别淡看了这块匾。要不是有这块匾在檐前高悬着,那么讲堂上便是阴暗的,“湖湘文化”也将变得没有骨头。

还是回到江堤的半学斋来。江堤先是以其新乡土诗名世的,自从到了岳麓书院,他的兴趣便开始转向,因为岳麓书院太具魅力,他无法抵御岳麓书院从里到外从古到今的深层诱惑。一进岳麓书院,抬头见到的便是“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和“纳于大麓、藏之名山”的对联。他说:在这样的对联前稍微站得久一点,脚就会生出根须来。那些根须会自动地打结,那结叫岳麓书院的文化情结。于是,江堤的血肉开始融进到岳麓书院,或者说,岳麓书院已经融进了江堤的血肉之中。岳麓书院的一棵千年古树枯了,倒了,江堤伤心至极。江堤看到了那棵树死亡之前的挣扎和痛苦,并发现那棵树向他伸出了颤抖的求助的手。那不是求生,而是求死。他说:“这种求助,在太阳高照的白天,使万物色彩暗淡,使痛苦的阴冷覆盖在世界的尽头,使悸动的天空苍老的忧伤纤陌纵横。对于这棵树来说,现在,死亡才是真正需要。在痛苦的终极,死亡是至高无上的,死亡使它纯洁和完善。”为此,江堤写了一篇万字长文《树殇》。

在岳麓书院,我不想和江堤讨论死亡,我只想和他坐在“文泉”的井栏上谈天。谁说,喝一口“文泉”中的水,就会有灵感不期而至。可现在“文泉”中的水能喝吗?想起清代庆玉的《和文泉诗》:

 

重新轮奂碧云隈,一勺涟漪镜面开。

自昔珊瑚随网得,于今杞梓遍山栽。

教同化雨绵绵远,泉似文澜汨汨来。

千载艺林传胜事,清风不让道乡台。

 

于是又想,要是思维有些堵塞了,往这“文泉”的石栏上一坐,便有灵感汨汨来,那该多好。说也怪,我和江堤无论是在“文泉”望着天上的云还是在“百泉轩”旁的石凳上看着方塘中的水,灵感总是钟爱着我们,我们一些颇具份量的新乡土诗,不少便是产生于岳麓书院这两泉之间。

再回到江堤的“半学斋”来。江堤的办公室很乱,到处堆的都是杂志和书,他喜欢一种零乱的美,他说人在这种零乱中,便时常想入非非,而想入非非便是一个诗人或学者必备的素质。有一次,我和江堤开玩笑,我说曾见过一首清代李密庵写的《半半歌》,如果抄来挂在他这墙上,那应该是颇有趣的。那《半半歌》是这样写的:

 

看破红尘过半,半之受用无边。

半中岁月幽闭,半里乾坤展宽。

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

半耕半割半寒,半仕半民婚眷。

半雅半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

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

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

心情半佛半神仙,姓氏半藏半显。

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

半思后代与苍天,半思阎罗怎见。

饮酒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姸。

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

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

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

江堤说太中庸太消极。我继续和他开玩笑,说再赠他一幅对联:

 

一井一斋一红杏。

半诗半学半神仙。

 

我说江堤你背靠麓山,面朝湘江,整天陶醉在书香之中。你左边窗外是天井,右边窗外是红杏,你一手诗,一手学术,你说你不是半个神仙谁是?江堤说,右窗外是银杏,而不是红杏,我说:要是我坐在你这个宝座,我就会时不时地想着:一支红杏入墙来。江堤便笑。

我花这么多的篇幅写江堤,是想说,在岳麓书院那一串长长的著名者中,应该有江堤的一个位置。十多年来,江堤是满张着帆紧勒着缰在研究着岳麓书院的。《诗说岳麓书院》、《山间庭院》、《书院中国》、《岳麓书院》,还有《瓦片》,这些都是他从不同的视角对岳麓书院与湖湘文化的求索与探寻。以长篇小说《曾国藩》名世的唐浩明先生看完江堤的《山间庭院》之后说:“像江堤这样写岳麓书院的,古往今来怕是第一人,理性与诗性的结合在这本书里达到了完美的境地。”谁要是想对岳麓书院有一个全面和深层的了解,江堤的书无疑是一把非常合适的钥匙。

关于岳麓书院,实在是有着太多太多的话题,比如对联,比如名碑善本,比如时务学堂与变法维新、比如院外风景、比如树、比如……无论其中哪一个比如,都能写成一本又一本的书,因此,这篇小文,只能算是岳麓书院一个小小的引子。(转自彭国梁《长沙沙水水无沙》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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