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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井

2015-4-10 03:03| 发布者: admin| 查看: 759| 评论: 0|原作者: 彭国梁

天凉好个秋。这几天,忽然就好个秋了。

一阵风吹来,老人打了个寒噤。

夜已经深了,连路灯都凉得竖起了衣领。老人还舍不得离去。老人就坐在白沙井旁。

白沙井。长沙沙水水无沙。“县东南二里,井仅尺许,清香甘美,通城官民汲之不竭,长沙第一泉。”白沙井在明朝的《长沙府志》上就有记载。

老人对记载不感兴趣。

白沙井总算安静了下来。白天,老人总是站得远远的。围着白沙井淘水的人太多了。拿瓶子的、拿壶的、拿桶子的,还有那倒挂在饮水机上的塑料桶。

老人有一个毛病,一见那些塑料桶就恶心,就想吐。那些塑料桶可能就是困在山下的那条孽龙派来的。你只要看那些打水人眼里的贪婪就知道了。

塑料桶三个五个,有时是七个八个。老人最担心的是,有一个倒影,不小心,误入塑料桶。他一直在寻找那个倒影。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一个倒影,倒影的声音比井水还甜。

头顶上,机器的轰鸣阴魂不散。

那掘土机,巨兽的独臂,魔爪。一棵树被连根拔起,一个石头像鸡蛋一样破壳了。草、黄泥、沙子被搅成了一锅粥,粥里面一只苍蝇在飞。

可以断言,那掘土机也是那孽龙派来的。

那是一段战斗的岁月,老人就像一个勇敢的战士,日夜守护在白沙井旁。那时,守护在白沙井旁的,还有一些相识和不相识,年轻和不年轻的人。

他们举起了旗帜,喊起了口号。他们找有关部门,他们向行人散发传单。甚至,有人把床都搬来了。他们已经横下了一条心,要与那掘土机比个高低。

“其泉清香甘美,夏凉而冬温。煮为茗,芳清不变;为酒,不酢不滓,浆者不腐;为药剂,不变其气味。三伏日饮者,霍乱、呕吐、泄泻,病良也。”

清代的张九思想必也是个泉痴。

假如不远处有一茅舍,说不定张九思老先生就在其中品茶。与张九思对饮的,是凤凰的画家黄永玉。黄永玉说:“世上好茶哪能在城里喝得,只是城里有好茶价而已。只有乡下才懂得好茶好水。”张九思道:“贤弟所言极是。不过,旁边那‘白沙源’茶楼,倒是不错。有天井,有回廊。茶价或贵或贱,任凭君意。倚窗而坐,便有泉声到耳边。哪天有空,我与贤弟到那里去喝杯清茶如何?”

假如毕竟是假如,茅舍早就被拆除了。

老人望了望井中,奇怪。井中怎么就没有自己的倒影呢?自己的倒影莫非被三十年前的那个倒影勾走了?

掘土机盘踞在山上的时候,老人记得,白沙井水有几天忽然有了一种怪味,而且水越来越少,就像一个人受了重伤,呼吸越来越弱了,生命之泉渐渐干枯。那一段日子,老人的头发一直是竖起来的。

好在白沙井自古以来便是江南名泉。

有名和无名是大不一样的。有名,保护起来才师出有名;有名,你要毁灭它就犯众。时代毕竟还是有所进步了。想留下一个好名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后来有名的白沙井保住了,还建了长亭。长亭内,小道边,新增了不少的碑刻,其中一块碑还刻下了不少的名字。

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老人认不了几个。

有名者自有名,无名者到处留名亦无名。不过,老人以为,能在白沙井旁边的崖壁上留名者,其名是留对了地方的。有白沙井的水养着,有携带着白沙井清香的风吹着,那名字怎么说都会少一点铜臭气和官腐气。天长日久,那些名字就会慢慢变成白沙井的皮肤上一根一根的汗毛,而与原来的那些臭皮囊没有什么干系了。

老人弯下腰,用双手捧了两捧白沙井水。老人是用跪着的姿式喝水的。老人白天的呕吐与恶心,就靠了晚上这两捧水。这两捧水喝下去,老人“病良也”。

老人与白沙井之间,有一种默契。

老人喜欢静,喜欢自自然然的一种从容。白沙井有点烦,烦白天那些淘水人的急燥,争先恐后、见缝插针,恨不能将一口井驮在单车上、摩托上、小车上,或者自己躺下来就是一口井,然后将口一闭,将井盖死死地盖住。

只有到了深夜,老人与井才终于有了一种从容的对视。静在从容中,从容在静中。

老人没有倒影,老人是神。

井的保护神。

(转自彭国梁《长沙沙水水无沙》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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