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笔记卷六诗联轶话

黄周星担柴

黄九烟名周星。性极简傲，或以诗文就见者，非面加姗侮，则哂而置之。其寓武水也，遇隐士崔金友于市，蚩蚩然肩负担而口吟哦，黄遂揖之入室，并索观所著。崔出《樵隐近吟》相示。其五律书怀云：花落无人径，云飞到处山。访友云：野旷天垂远，花深月出迟。咏萤云：扑扇怜儿女，窥书见圣贤。七律忆旧云：因风去住怜黄蝶，与世浮沉笑白鸥。赠友云：吟思白社倾佳酿，坐对青山看异书。黄不觉惊赏曰：此真铿金霏玉之音也。我向所厌薄者，大率皆蛙鸣狗吠耳。

（清钮琇《觚賸》）

黄周星之酒人歌

上元黄九烟，名周星，其先以育于湘潭周氏，为湘潭人。明进士，入国朝，隐居不出。嗜饮，感愤怨怼，一寓之于诗。尝作《楚州酒人歌》，盖自道也。歌云：“酒人酒人，尔从何处来?芽我欲与尔一饮三百杯。寰区斗大不堪容我两人醉，直须上叩阊阖寻蓬来。我思酒人昔在青天上，气吐长虹光万丈。手援北斗  天浆，天厨骆驿供奇酿。两轮化作琥珀光，白榆历历皆杯盎。吸尽银河乌鹊愁，黄姑渴死悲清秋。咄咄酒人非无赖，乘风且访昆仑邱。绿娥深坐槐眉下，万树桃华覆深斝。穆满高歌刘彻吟，一见酒人皆大诧。双成长跽进三觞，大嚼绛雪吞元霜。桃华如雨八骏叫，春风浩浩心飞扬。瑶池难远崦嵫促，阿母绮窗不堪宿。愿假青鸟探瀛洲，列真酣饮多如簇。天下无不读书之神仙，亦无读书不饮酒之神仙。神仙酒人化为一，相逢一笑皆陶然。陶然此醉堪千古，平原河朔安足数！瑶羞琼糜贱如齑，苍龙可馐麟可脯。与酣瞋目叫怪哉，海波清浅不盈杯。排云忽复干帝座，撞钟伐鼓轰如雷。金茎玉液沆瀣竭，披发大笑远归来。是时酒人独身横行四天下，上天下地如龙马。百灵奔蹶海岳翻，所向无不披靡者。真宰上诉天帝惊，冠剑廷议集公卿。今者酒人有罪罪不赦，不杀不可，杀之反成酒人名，急敕酒人令断酒。酒人惶恐顿首奏陛下，臣有罪死无醒生。帝顾巫阳使扶酒人去，风驰雨骤苍黄谪置楚州城。酒人堕地颇狡狯，读书学剑皆雄快。白皙鬑鬑三十时，戏掇青紫如拾芥。生平一饮富春渚，再饮鹦鹉湖。手版腰章束缚苦，半醒半醉聊支吾。谁知一朝乾坤忽反复，酒人发狂大叫还痛哭。胸中五岳自峨峨，眼底九州何蹙蹙！头颅顿改瓮生尘，酒非酒兮人非人。椎墟破觥吾事毕，那计金陵十斛春。还顾此时天醉地醉人皆醉，丈夫独醒空憔悴。从来酒国少顽民，颂德称功等游戏。不如大诏天下酒徒牛饮鳖饮兼囚饮，终日酩酊淋漓嬉笑怒骂聊快意。请与酒人搆一凌云烁日之高堂，以尧舜为酒帝，羲农为酒皇，淳于为酒伯，仲尼为酒王，陶潜、李白坐两庑，糟粕馀子蹲其旁。门外醉乡风拂拂，门内酒泉流汤汤。幕天席地不知黄虞与晋魏，裸裎科跣日飞觞。一斗五斗至百斗，延年益寿乐未央。请为尔更诏西施歌，虞姬舞，荆卿击剑，祢生挝鼓，玉环、飞燕传觥筹，周史、秦宫奉罍  ，与尔痛饮三万六千觞，下视王侯将相皆粪土。但顾酒人一世二世传无穷，令千秋万岁酒氏之子孙，人人号尔酒盘古。酒人闻此耳热复颜酡，我更仰天鸣鸣感慨多。即今万事不得意，神仙富贵两蹉跎，酒人酒人当奈何？噫吁嘻！酒人酒人当奈何？尔且楚舞吾楚歌。”

九烟喜食铛底焦饭，人呼为锅巴老爹，欣然应之而赋诗。其一云：“灶养幸无郎将号，锅巴犹得老爹名。儿曹相笑非无谓，惭愧西山有此生。”其二云：“学仙恨少休粮诀，吓鬼空多啖饭身。如此老爹应饿煞，锅巴敢望史云尘。”其三云：“隔江船尾竟琵琶，金帐宁知雪水茶。新妇羹汤多得意，老爹自合嚼锅巴。”其四云：“哺亲焦饭记先贤，苦节多存感慨篇。莫道锅巴非韵事，锅巴或借老爹传。”

（清徐珂《清稗类钞》）

黄周星《小半斤谣》

有某公善治生，间市肉，不得逾四两，名为小半斤，人遂以“小半斤”呼之。道人闻而叹曰：“此盛德事也，不可不传。”因为长谣恭纪之：“市肉市肉，震惊神人。乃公终身不饮酒，穷年不茹荤，今朝胡为忽市肉，咄咄怪事，畴可比伦（一解）。市肉市肉，爰聚童仆，左手提衡，右手启椟，有铜如金，有银如琛，把授童仆，不觉掩泪酸心（二解）。童仆受钱，愕眙相视，长跪请命，市肉宁几?芽童曰‘一斤’，公怒欲捶；仆曰‘半斤’，怒犹不已。童仆惶恐，莫测公旨（三解）。匍匐再请，听公何云。徐伸四指，曰‘小半斤’。小半斤者，半斤之半，半而又半，禄已逾算（四解）。仆乃前行，公尾其后。侧身蹑足，潜伏闾右。仆诣肉肆，钱付屠手。屠方鼓刀，公突而前曰：‘此我之肉，尔无我朘。’屠曰‘公肉，敢不腆焉’。一增再增，肉重于权，名小半斤，不啻六两。公挟仆归，大喜过望（五解）。肉已至家，仆欲持去，公曰‘无遽，谈何容易。此肉我当细区分，安得仓皇暴殄等儿戏！为我呼  爨婢来前，此肉谨付汝，汝其善煎烹。一为乾豆荐祖考，二为宾客饷师生，三为君庖餍我口饫我腹，吾与妻妾子女共咀啖，下及汝曹俱彭亨。猫鼠不得窃，犬豕不得争，余滴□□满注缶，轹釜须令戛戛鸣。珍重小半斤，此肉良匪轻’（六解）。市肉市肉，震惊神人。咄咄怪事，畴可比伦。我闻东海有麒麟，麻姑擘脯世莫陈。公之啖肉毋乃啖麒麟，吁嗟乎小半斤（七解）。我闻古有豢龙人，  叔潜醢飨夏君，公之啖肉毋乃脍龙肝批龙鳞，吁嗟乎小半斤（八解）。我闻天厨之内有熊蹯豹胎猩猩唇，惟辟玉食罗八珍。公之啖肉毋乃啖熊蹯豹胎猩猩唇，吁嗟乎小半斤！”

（清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

朱氏女投江诗

长沙朱氏女，遇吴逆（编者按：吴三桂）之乱，尽室星散，弱质无依，遂为营卒所掠。女志坚意决，众莫敢犯，舟行至小孤山下，奋身投江。其尸逆流三昼夜，浮于故居水滨，梦诉于其父母。父母惊起迹之，果获女尸，恸哭收殡，玉颜如生。解其襦，得怀间绝句十章，重缄密纫，字不沾濡。今存其最警痛者二首，一曰：“少小伶娉画阁时，诗书曾奉母为师。涛声向夜悲何急，犹记灯前读楚词。”一曰：“狂帆惨说过双孤，掩袖潸潸泪忽枯。葬入江鱼浮海去，不留羞冢在姑苏。”

（清小横香室主人《清朝野史大观》）

陈鹏年诗有风韵

    陈恪勤公鹏年，功业彪炳，而诗特有风韵，尝记其绝句云：“隔帘幽韵上焦桐，一曲湘灵奏未终，略记年时春雨后，海棠初试小熏笼。”

（清朱克敬《雨窗消意录》）

陈鹏年虎丘赋诗

陈沧洲先生鹏年守苏州，重游虎丘，赋诗曰：“雪艘松龛阅几时，廿年馀迹鸟鱼知。春风再埽生公石，落照仍衔短簿祠。雨后万松全匼匝，云中双塔半迷离。夕佳亭上凭阑处，红叶空山绕梦思。”“尘鞅删馀半晌闲，青鞵布  也看山。离宫路出云霄外，法驾春留紫翠间。代谢已怜金气尽，再来偏笑石头顽。楝花风后游人散，一任盟鸥自往还。”时总督噶礼務欲尽去僚属之异己者，以两诗为诽谤，逐句旁注而劾奏之，摘印下狱。圣祖谕曰：“诗人讽咏，各有寄托，岂可有意罗织，以入人罪？”命复其官。寻擢霸昌道，仕至河道总督，谥恪勤。

（清吴翌凤、章学诚《逊志堂杂钞》）

人呼张九钺“太白后身”

    湘潭张紫岘（九钺）年十三，登采石太白楼作歌，人呼太白后身。中有数联云：“乾坤浩荡日月白，中有斯人容不得。容携骏马五花裘，调笑风尘二千石。自从大雅久沉沦，独立寥寥今古春。待公不来我亦去，楼影萧萧愁杀人。”果有青莲风味。《将发蓼城寄蔡芷衫》云：“寒云随落叶，渺渺上征衣。淮水正东下，离鸿犹北飞。逢人得消息，入梦见依稀。尽素聊凭寄，梁园亦倦意。”《吊西征战士》云：“裹来马革心原壮，熏作檀香骨未枯。昨夜魂随骠骑出，过河还杀五单于。”

（清袁枚《随园诗话》）

彭廷梅即席赋诗

    湖广彭湘南廷梅，与长沙陈恪敏公交好。过随园时，年已七十，即席赋诗，有“落日红未尽，遥山青欲来”之句，余爱赏之。《在秦淮河口占》云：“秦淮河畔乱沙汀，芳草魂生六代青。春去雨中人不惜，杜鹃啼与落花听。”湘南画小像：一叟坐室中，旁有偷儿，持斧穴洞而窥，号《窃比于我老彭图》，见者大笑。《秋夕宿凭虚阁》云：“寻幽住此山，秋声即吾性。一阁衔夕阳，半江红不定。淡淡暮支低，漠漠松阴暝。遥见隔林灯，寒空生远映。”

（清袁枚《随园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