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名城山水

《游沩山记》陶汝鼎

衡岳之下，山之大者以数十，而沩最著。其山水之源出于岷峨，居然嶙峋天半也。山去邑郊才百五十里，以其荒久而远，游屐不到。然心企之，未尝一日忘此游。

大宗伯湘潭李公腾芳欲揽沩山之胜，今秋八月，慨然来游，驺御简略，馆于香山寺，召鼐及胡子懋选从。越一日，即戒装往公，选健隶舁篮舆负襆，予二人跨蹇驴，出郊，直西行。轻阴凉籁，甚与游宜。行三十里，为回龙铺，小石桥亭憩而茗。午抵玉堂铺，少息，俟仆夫饭。公曰：”驿耳。曷为名玉堂？“胡子曰”昔南宋时殿元易公袚，家在沩源，此其出入之路，曾建玉堂坊于此，后因以名其驿“云。又三十里，入五龙寺。僧朴甚，然不寒，乞能办青刍白饭。计抵沩道里适中，遂宿焉。旦起，四山明窗，游兴益惬，行益早。至长桥，田中获者初集，桥畔一穹碑岿然。公下舆，拂碑观之，是宋南轩张公过此桥之诗刻于石，有”徘徊念今昔，领略到渔樵“之句。公顾予二人曰：”昔魏公父子尽瘁国事，愿死葬衡湘间，今读其诗，尤令人慨然起敬②。“相与徘徊，久之而后去。一路望沩峦，郁苍天表，篮舆、驴背上，人心目总在千岩万壑之上。由是循沩江行至黄柴，崇甍巨闼，与数百户村廛相错，嚣然有市气。然岩苍霭白，已逼落游人襟袖，若未始与市遇也。

逾数里，经得胜寨，危峰拔地突起道旁。前代土人尝据绝顶筑垣，避兵于其上，因以寨名。山径由此入。李公曰：”此沩山最初门户，宜有是以捍之。“自此皆悬壁绝渠，径险仄，舁者兢兢，率步过险处，萦回渡大小溪，乃入鄢家湾。平畴修曲，农世其阡，意乃坦然，夹涧林木，且蓊蔚。境幽人淳，鸡火桑麻，如一小桃花源。若卜隐结茅，可以投老。涧流清彻，多见游鳞白石。土人指涧上三里许，且有洞壑岩壁之胜。李公欲谒灵祐祖师塔，土人导而前，迳至塔所，草深一丈，巢乌飞翔，久乃定周视山水，峰合而泉流，高篁古松，荡摩云际，是大沩门户上第一殊胜之地。寻同庆寺遗址，仅瓦砾在翳荟间，一二老僧缚茅居之。

日未脯，视梢下别有民居。公曰：”可还就之宿“.养步陟，遂以诘朝升梢岭，悬磴盘旋，约六七里。半舆半步，行两岩中，俯瞰山洼，小畦如掌大，人家如帱。更逾黄土仑，远不过三百余步，而峭甚如梢岭。既降，平衍可十数丈，一溪绕西出梁，以砖曰回心桥，谓是祖祐回心还山处。隔溪，一峰独秀，桥边人指是端山，云裴公墓在其下，因立吊望之。逾是，上下小坡几数里，路渐坦，壁上渐多樵径，隐疏柯短树间。俄峙两山如阙，阙内顿开，平畴如游广陌。独插汉一峰卓出千幛，乍接之悚然，此所谓毗卢峰。峰下密印寺荒址在焉。予与胡子纵驴，先寻田家敞洁者作炊。既就，李公与后人亦至。甫之入，公叫”快“,曰：”四十里绝巘之上，忽开此平野奇观哉！“有顷，饭罢。相率过寺基，周览良久，数草间巨础，存者尚数百，想见当时规模壮侈之概。旧旧殿址上新支一草庐，聚三四百人僧而农者。询圜禅师所在，排闼通名，旋具蔬茗浃谈，徐导视镜池、油盐石诸迹，与其所传甚殊异。祐祖昔植银杏树在西偏，大数十围，久枯，著叶可荫七八亩，察其木润甚，似将复荣者。去树数十笏，上石龙枧，在林薄间，？注流泉如故。此外遗迹，多湮不复问。

李公数仰伫毗卢峰，憾榛莽久封，不可以陟徙，倚树石间，呼同游者藉草坐，顾东西列幛如卫，对面诸峰如觐。拊掌曰：”吾颇解相择此毗庐一峰。百里外蜿蜒而至，特立云中，尊如万乘，千峦围绕之，如臣如仆，群壑且汇流于前，形家所谓法王地也。试观其贡形呈象，应现历然。如禅衣岭，不俨挂僧伽黎乎？天人石，不俨献宝供乎？象王峰，不俨示法门雄力乎？其他义龙、神木之迹，且不必惊其常也。吾见海内名山多矣，未有若此山之奄罗宏搏、厚载不匮者。

是夕，仍聚一处。明日，往寻香严岩。岩距密印寺南五里。沿溪深入，两岩夹畦，半道即闻瀑声。至岩处，石壁植立，草树蒙葺。度岩之虚邃处，可坐十数人，香严祖师静室其遗址隐然②。瀑布自高峰下，如挂晶帘，倾流到渊，作大朵昙花散落，是谓优钵泉。然溅雪飞霆，声撼林谷，断人语笔。是时方清秋，泉瀑之气寒若严冬，不可久对。公连呼返。

至三塔寺遗址，前望西南诸峰绵邈，曰沩山峦岫，多严重不妩，具有道气，其形表类然。还至寓，与圜师别。师径往寺，予二人随公取道九折岭下官山，一谒魏公祠而归予幸从公，得抒游沩之愿也，是为记。

《汤泉赋》陶汝鼎

汤泉，水之变性也。寰中称温泉者十数处，而古今以骊山为最。以其芳清，又迩宫阙，承恩赐幸，宠艳斯极，然亦其所生之幸也。其次则歙之黄山、滇之安宁，并称朱砂泉。黄山松云名胜，超然玄圃，非高人隽游不得致，可以无憾安宁则滇之鄙郡，近代杨升庵迁谪其间，始著于书。然则此三泉者，骊山廓庙也，黄山仙隐也，安宁幽谷也。生幽谷中，后骊泉二千余年，赖文人以传，亦遇矣。彼浃渫而瀹草莽者，何限乎！

或谓温泉不甚沸，而无硫黄气，故别以朱砂目之，馀不得拟也。予曰然。汤泉沸激，瀹物蠲疴，功德被幽，独先寒贱。此何异士君子负烈正之行而严气，善事溉于乡里者哉！

予家深山之内，去溪江二里许，有汤泉焉。出于江干，石为之釜，燖不可手。上有方塘，则熬波清澜，可盥，可掬，可垂钓，可引灌我田，东坡所谓“饮食沐浴俱在”矣。盛宏之《荆州记》曰：“新阳县惠泽中有温泉，冬日未至，数里遥望，白云浮蒸如烟，上下采映状若绮疏。又有车轮双辕形，昔传玉女乘车投于此泉。”今人时见女子姿仪光丽，倏忽往来，正此处邪惜邑志不考，姑传流俗，曰浣纱夫人，旧有庙。予居其里数年矣，被泉之赐不得如安宁之遇升庵乎，于是感而为之赋。赋曰：

夫何衡泌之勺波，兼水火之令德。匪鉴此以涓，畴相之而溭溭。同为山下之豪，迥别溪中之色观其觱沸乎古今，得无怨天壤之见抑异哉？此泉相对叹息。吾闻玄夷导坎，渊益清冷；百川灌河，流皆寒碧。今乃易冰为炎，改澜为炽，五行之变，于斯为极矣。

然亦尝思之，岂无海潜阴焰，野汇焦渊，岱舆之愤石烂，宛渠之础波然。莽煌沾衣而愈烈，金泥拂水以如煎。白玉为樊，乃得然邱之国；黄金薄底，方浮沸海之船至使汉苑缣缃，标奇火浣；秦台沙树，最侈烘烟。广异闻于域外，觊一觏于神仙。爰有衰禅神井，咫尺西都；华清宝落，翠辇金吾；沈香燕火，天帝所娱。又有新安黄海，烁玉翻珠；云霞逸客，冰雪藐姑；浴不待赐，酣卧蓬壶。并擅朱砂之誉，分专清艳之殊。乃若匡泉汤，若汉水沸，如莱波烂乌，灵谷游鱼。访火井于临邛，志阳泉于天余。事或近而有征，史尝阙而不书，得无沧桑之换世，而空识于虞初也。

眷兹惠泽，近我柴门，山江之汜，汤出云根。蒸鹜岭，燠狮仑，迷鱼濑，罨鸡园。流卑潴高，蓄清泄浑，如煎如熬，不崩不骞。类曹家之豆釜，比管氏之盐盆。春浪滚则桃花别色，冬霜赩而柴燎同燔。允辞冰霰，偏沃禾荪。亦有赤鳞潜而吹泳，朱鸟过而消魂。炎液暄波，匪因人之热；捐疴荡秽，欲绝俗而奔。然而投闲率野，润庇孤村，无绮阑与玉砌，足石户之陶尊。将以沤麻，将以浣纱，时逢采葛之女，聊俱抱布之娃。

岭上之白云常暖，池中之明月偏华。是以天姬翠盖，神女云车，歘然下凤，冉冉如霞。每蹒跚而至止，倏香雾以周遮；疑玉皇之赐浴，列云母兮障花。庶几幽光承乎玄鉴，游眺绝于狭斜矣！

云何胥涛欲绝，娲墓曾沈，望失江臬之珮，虚存捣练之砧。然而烟霞吐其直气，风雨助其枯音。虽山川之陈迹，终万古以常。是谓至变者不变，而谁能测其阳阴。于是池上主人缨足并濯，洗耳而吟薇，可瀹兮泉，可以□□□□□□斟，有温泉而无寒火，悟天地长存于水心。

《白沙井记》旷敏本

星沙城之南二里所，有井曰“白沙”,其泉测然清浅，从山崖下沙石间喷出。从裁尺许，横倍之，深赢于从而视衡犹凡井皆阑瓷，而此则坦无隔。凡水者以瓶引以修而此则利用来舀，以至并所之后先为班次，担头各挂一瓢，班可容两人并舀，频舀而不虞其竭，即或久不舀而不见其溢。时炎夏，近并居民净夕舀之，贮以巨缸，平日担入城，担可得钱七八，不移时而缸胥。其旁有新井，从衡深广亦如之，或云水味似旧逊，然者无分，饮者莫辨，盖其渊源同，其臭味亦自无差也。

子考宇内泉之著者，山左之突黔中之漏趵，江左之惠山，然以方兹泉之流而不溢，把而不匮，凝未之或逮也。嘻，神矣哉！

昔孟子因圣人叹水而原泉至，放乎四海。海之量，百川归之不盈，尾间之不虚。白沙之盈虚消息，其近之乎？而圣人之时行时止，不于兹露其倪乎？

朱子曰：“为有源头活水来”大都君子之泽物，其灵台有活水洒之，以润生民。予于斯时有会心焉。

其南岳祝融峰有泉曰“虎跑”,其泉从峰顶涌出，寺僧以石视引其流直达斋。益叹大地之不爱其宝，而造物之无尽藏也。

《白沙泉记》张九思

白沙泉距长沙郡城南门外可一里许。上为土阜，亘而堑，其下为田。泉出阜腹，不溢不竭，其井不甃，其汲不以绠。汲者至，人肩二桶手一瓢以待，以至之先后为次。先者两人对坐，选举瓢，俯仰若献酶，汲满。以次进就，举瓢如初，竟日暮不一息，无哗者。

其泉清香甘美，夏凉而冬温。煮为茗，芳洁不变；为酒，不酢不滓，浆者不腐；为药齐，不变其气味。若他泉也则否。三伏日饮者，霍乱、呕吐、泄泻，病良已城之居民咸汲取焉。余谓斯泉，功能厌物，而其出之也，甚约均之也，有渐君子之道也！

闻长老说，泉随山脉来，甚远。今长沙山自江西之袁州，迤通北奔，至此入城，盖术家有谓之荫龙泉者异时一老僧尝偈识云其然，则斯泉之水千有余里而发于是者，居人固不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