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长沙史志（上）

《宁乡胡侯鼎建县治记》易舒诰

胡侯治宁乡之逾年 ,政化大行 ,百废皆举。于是叹县治之倾圮湫隘 ,又厅廨东南面 ,而门则北出 ,欲改而新之。适巡按何公、分守丁公、分巡杨公同按其地 ,遂以白三公。乃径临视之 ,见其颓废 ,相其地宜 ,慨然曰 :“守故者愚 ,通变者知。是役也 ,殆不可以已也。”

随以珉于巡抚张公清戌、巡按马公 ,皆从之。于是尽撤其旧 ,改而北向 ,为正厅六楹 ,高二丈六尺 ,广倍之。左为典史厅 ,右为仪从库 ,六房则分列于其旁。左边为佐贰首领宅 ,其前竖之门曰寅恭〔门〕 ;右偏为吏人退舍 ,其前竖之门曰吏掾总门。而预备仓、狱圈又复于后 ,祀土地祠、清军厅则并峙于六房之末。前为仪门 ,又前为鼓楼 ,又前为抚绥坊 ,带以“阴阳”、“医学”及“申明”、“挂榜”诸亭 ;后为“礼宾”堂 ,门堂中直 ,而“齐沐”、“稽文”二楼夹于左右。又后为正衙 ,又折而左为玉山书院。通计楹凡二操一十有奇 ,墙垣凡一千九百余丈 ,规模宏美矣。

经始于嘉靖癸未三月 ,逾七月而告成焉。生员杨思震、刘耘至攸 ,属予记其事。予援笔记之 ,庶使后之人知是署为侯之建 ,则知思侯之政 ,殆召伯甘棠之意也。《传》曰 :“其称名也小 ,而取类也大。”其是之谓矣。

《江门蔡公墓志》堵胤锡

悲哉，予之志蔡子也。蔡子与予，生同时，名同籍，仕同地，苦危同患。独恨后期不及同死，以此愧蔡子。惟予能前知蔡子必死，亦惟蔡子能信予后死者之究竟能死。两人不同死而同归也，有同心矣。其心同者，其言利。非予孰志蔡子？抑蔡子非予志孰妥之归处哉。

谨按：蔡子之先，居于泉之（塔）〔晋〕江，几传而为艺伯公讳穀；又传而为仰滨公讳佐；又传而为葵一公讳维忠，即公父葵一公以功曹为府幕，即不以五斗萦怀，萧然寄傲，深得儒者之乐。生三子，长钟殿、仲道宜，俱庠生。公居季，讳道宪，字元白，号江门。生而傥奇，过诵矢咏俱绝，性至孝友，宗闾无间。十七岁癸酉入泮，即领乡荐。悯叔昆季之孤，告于葵公曰：“古有九世同居者，今儿不获与仲母同堂，耻之。食被冠婚，何有何无，皆儿责也。”即广爨具迎归与处。迄数十指，怡恰不知贫如一日。二十一岁丁丑；魁南宫，授滇南司理迎养至中途，闻讣音，晨夕跣趋，哭不绝声公故癯，至是益削杖而起。以太母黄故，勉一粥三年，茕茕不出户。暇则坐展《离骚》、咏《正气歌》一过，辄淫淫不置一二，有心人咸为之危。

岁辛已，改理星沙。予亦授守是郡。公即锄暴雪冤，爱民课士，美无不尽。予师事公，时方多故，予复戆，动遘闵侮公苦心绸缪，暇则（捉）〔促〕膝道古，心腹相勉；急则分痛同患，手足互应。每于迫不及待、万难一措之际，两人支吾起蹶，悉其能以从事；殆矣，犹恃弗孤。期月间，兴大狱，起大师，定大难。敕使雷轰，檄书毛集。民不知罢，予已创而公亦病矣壬午十月，公有事于曾城。予以觐行，过公小楼，秉烛子夜，语不可尽。公语予曰：“子乌得去。子去，是无星沙也。”予亦曰：“子速归署。死而后已，吾子勉之！”此时，一二凄楚声不过无聊其激耳。孰知两人即此永诀，而两言竟成凶谶也。

是岁十二月，贼陷荆永；癸末五月，陷武昌；七月，陷岳州。一时，名藩重臣大帅劲卒皆溃，长莫能自固。有广镇尹先民者，称能弁，公结以卫。时，民大窜，一城内处，皆绛衣游悍，且掠且市；又，文武率属，相不和，贼朝渡夕溃，尹降。公督战不支，乃下马，释戎服、整衣冠，北面拜泣曰：“臣不职，以死谢至尊！”为贼所执。贼降阶语曰：“我素知公。公勿苦。”公怒骂，贼缚公，公益骂，释而复缚者三。乃嗾降弁尹语公。公嗔目直视曰：“尔为卫律耶？朝延何负尔而反？奋缚揕尹胸而搏之。贼数万咸股栗。公数贼罪，又扬天朝威德，大辱贼，贼乃剐公。公就剐，骂不绝。左右皆流涕发喟曰：”南朝仅见李侍郎也！“贼遂踞长。

十二月，进陷衡永；还，忽拔众渡江。明年春正月，王师乃恢长。

三月，予复任。肖像建祠，为公发丧，率诸同人而哭之。噫！公死矣。岂至今日始知公死耶？忆壬午之春，公将部漕，即促嫂侍太母归；予沮之行，不从。后不卒漕，予劝之迎，又不从。私于予曰：”吾与子俱处燕在堂也俗悍而犯，民敝而赋重；上下儳沓，以出治，乱至无日。吾无死所，忍使慈母见壮子乎？“奋题其壁曰：”许多上将薪谁徙，正在中流楫自悲。“盖自期有素矣。兹之痛公传公者，公其以恝然无憾夫。

公生于万历乙卯年九月二十七日，被难于崇祯十六年癸未八月二十六日，年二十有九。登丁丑进士，官长沙理刑元配谢氏，生子一，名知远；女一，许配慎庵黄先生次子。以甲申五月二十日，虚葬公于长沙府城南醴陵坡主丧者，亲兄道宜；司丧者，郡守堵子胤锡及别驾周子二南也。铭曰：

忠孝惟两，生而怀来。

失其怀者，形溃神灰；得其怀者，生荣死哀。

明蔡公，充怀不回。同居食贫，怡怡中闺。

不遑将父，其容梅梅；不遑将母，啴啴孔悲。

遭时忧危，厥矢崩摧；何以支之，一肩崔嵬。

肩仔身蹶，星陨风吹。颜舌张齿，浩然言归。

暴骨邱野，沅芷湘荽；升爽在天，耿耿辉辉。

繄公生三，两全弗亏。载虔我榱，载崒我碑。

尚公陟降，闻公馨欬。

是之谓求生而得生也，岂仅曰虽死而不死已哉。

《长沙抗清之役》王夫之

弘光（二）[元]年四月初四日，良玉拔营东下，腾蛟大骇，不知所为。俄而左梦糊遣数十骑胁腾蛟登舟，亦未与相见腾蛟意不欲行，佯堕水，匿芦荻中，附小舟得达岸，走江西，将归武昌。而武昌民半为左兵掠夺，城空不守；李自成为吴三桂所追，数十万骑临江求渡。腾蛟乃从宁州过浏阳，走长沙，大号湖南、湖北，言良玉反，良玉部校在湖南者，率擒杀之，沈尸于湘江。间道遣疏赴南都，雪己不与。

长沙素无武备，腾蛟乃召黄朝宣于攸、衡山中，行登坛礼，拜为总统②。朝宣部卒不满二千人，多贏弱，兵素不戢，稍惮李乾德，不敢逞，至是，猝遇宠任，遂益骄。会左良玉死，南都继陷，梦庚降。而李自成渡江，入无人之境，由蒲圻走死九山。其部贼数十万，大掠巴陵，南至湘阴、浏阳。腾蛟不知其为自成部贼也，猝遣长沙府通判周二南率朝宣部卒余往御之，大败，二南死之，腾蛟始骇，婴城为守死计。诸贼失主，遑无所依，乃遣使就腾蛟除高、李部号三十万，刘体纯、袁宗第、张光翠、牛万才、塌天豹部各数万，不下五十万人湖南地既近隘，赋入亦薄，腾蛟虽受其降，亦未有以安插之，诸部大掠巴陵、蒲圻、平江、湘阴间如故。已乃渐渡江，屯荆、岳间腾蛟复纠合张先璧、黄朝宣、刘承胤各益召募，以众相尚而卢鼎、马进忠、王允成不与左梦庚同降，因风南泛，驻岳州，听命于腾蛟。贼偏将王进才、郝永忠拔营归腾蛟，为督标总兵诸军猬集，号百万，腾蛟不知所裁。会思文皇帝下诏曰：”万元吉，朕之旧盟；何腾蛟，朕之恩故也。“遽加腾蛟兵部尚书、副都御史，赐蟒玉尚方剑，便宜行事，总督豫、楚、秦、蜀、黔、粤军务。时朝廷既轻爵赏以縻人心，腾蛟以潜邸旧恩，尤所倾注。腾蛟以受降事上闻，上益倚重之，即敕腾蛟便宜绥抚。腾蛟以兵太重，难于控制，乃檄提学副使堵胤锡节制新降诸部，而自领进忠、允成、鼎、先璧、朝宣承胤、进才、永忠为己属。胤锡已次第安插，晋拜佥都御史抚楚，寻加总制侍郎，督忠贞营，屯湖北，腾蛟屯湖南。

始，腾蛟至长沙，倚朝宣过重，及是，大师麇集，而朝宣轻。刘承胤旧镇黎、靖，腾蛟子家居黎平，与承胤有隙。腾蛟虽专制一方，而威令往往挠沮。进忠、允成、鼎皆良玉部骄将，但示羁縻，饷重叠，继以侮。腾蛟既奉便宜之命，骤加派义饷，兼预征一年，民田税每亩至六倍以上；不足，则开饷官、饷生之例，郡邑长吏皆以资为进退；又不足，则开募奸人告密，讦殷富罚饷，倾其产，分诸营坐饷②。朝宣、先璧、承胤皆效之，湖南民展转蔓延，死亡过半。思文皇帝累敕奖誉，全举楚事付之腾蛟，不问。钦差台省官至者，稍不逊让，则漂摇江干，为兵卒所嬲。部选长吏至，皆不遣就任，以意改授之。而标下将吏熊兆佐、马际昌、李先春、韩口口与长沙诸生周辛通贿窃权，腾蛟固不知禁也。

隆武元年冬，腾蛟与胤锡会议出师，调承胤至长沙，不用命，归武昌去。朝宣亦不至，张先璧自请从茶、攸出吉安，唯监军道章旷率进忠、允成为前部，下岳州，腾蛟率偏将满大壮、吴胜兵数千人继之。檄胤锡督高、李部自澧出荆。胤锡围荆州，未下。兵适大举入，至岳州，进忠、允成惊退。兵舍长沙，径渡江，蹂高、李十三家老营于草坪。腾蛟泛舟至磊石驿，惊溃，走归长沙，画新墙驿守湘阴，不复议出师矣。

……

永历元年二月，孔有德大举〔犯〕湖南，旷督孤军与战，不利。允成、进才掠长沙，先走。腾蛟奔衡州。时上在桂林，将图幸楚，特拜腾蛟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督师恢复…腾蛟率诸军三十余战，复全州，战飞鸾桥，大败兵，遂围永州，冒矢石督战，攻下之，杀将余世忠，擒其广西巡抚李茂祖，磔之。遂下衡州，檄曹志建集师大举，将趋长沙。会堵胤锡以疑忌激马进忠弃常德，间道自湘乡至湘潭，转掠千里，李、高诸部蹑之而下，集于湘潭。进忠患李，高之逼，告急于腾蛟。腾蛟乃率标兵数百人，乘轻舸下湘潭调扩之。胤锡亦至议良久，乃誓师分汛，胤锡率李、高十三营渡湘而东，走吉袁，援金声桓于南昌；腾蛟率马进忠、王进才、张光翠、牛万才洎滇、曹之兵攻长沙。部分乍定，方送胤锡军渡江，进忠全师尚留湘乡，檄召之，未至。余兵俱未会。人闻湖南北全失，遣其五王子帅大众来争，猝至长沙。腾蛟正为李、高诸部所嬲，不及侦候。永历三年二月庚寅，骑至城下，乃觉。进忠兵少，不能战，雨雪杂下，人马困，沿江惊溃。腾蛟遽乘马欲登舟，为追兵所执，大呼曰：”我何督部也！当明白死，奴辈悟得凌我！“因下马，步至城南佛庵。五王子遣人劝降，至再四，腾蛟不应，唯举手拍地，呼可惜，两掌皆碎，三日水浆不入口。五王子知其不屈，遂遇害。所部士卒降清者窃收其骨葬之。

始，胤锡率大军弃湖北至湘上，腾蛟拜疏言：”湖北千里一空，湖南重兵猬集，已复之土，弃为青磷白骨之场，而诸将狼戾狐疑，制臣不能辑之，臣又何以辑之？唯有孤掌鸣号，誓死报国而已！“未两月，果陷于难。腾蛟既没，衡、永、宝郴相继皆陷，而粤不可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