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9月,一个周日的上午,重庆求精中学国文教员张文修的住处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屏声静气,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八弟张大千的苏醒。将近中午,张大千终于苏醒过来,看到自己的亲人和同学,忍不住失声痛哭……原来他被土匪掠去失踪了三个多月。这是张大千生命中的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插曲,一段令他刻骨铭心的经历,从遇匪被绑到平安归来,前后整整一百天!张大千是在15岁那年离开家乡内江来到四哥任教的重庆求精中学读书的。1916年5月,学校放暑假了,张大千和几个内江同学觉得每次回家都是走水路,没有什么意思,于是便想出个游山玩水的新花样,改走早路,结伴步行回家,六大二小共8个同学都不带路费。当时的打算是,沿途都有同学的家,走一天到一家,到一家拿一块钱,再走下面一段路。离开重庆,就是去内江的官道。所谓官道,只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能过马车的大道。一路上,他们饱餐山林野景,听遍山谷鸟啭猿啼,浸润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大家心情舒畅极了。一连三天,平安无事。这时,还剩下6个同学,其中有张大千的十弟君绶和同学樊天佑。当他们来到一处叫田坝子的地方,突然听见有人在叫道:“弯到!弯到(四川方言“站住”的意思)!”路边跳出 3个拿土枪的人,不准他们走,那边小屋里又钻出几个人来,说是要检查。搜查了半天也搜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张大千裤腰上的那根上海皮带,被土匪们用一根麻绳换下来做了挂枪的带子后,张大千他们又继续上路了。可是走了没多久,又遇到了两个土匪,结果仍搜不出什么财物,又放了他们走路。如是者又遇了四次,也是有惊无险,因为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可抢的东西,心里也就愈来愈不害怕了。遇土匪也不过这么一回事,然而要命割筋的却在后头。当来到永川、荣昌、大足三县交界的邮亭铺时,他们发现气氛不对劲,家家关门闭户。去小教堂求宿,牧师也不敢留他们过夜,神色惊惶地说:“你们赶快走,离开邮亭铺越远越好。今天上午,民兵打死了两个土匪,今晚一定会来报复,谁敢留陌生人在家里。”说完就把门关了。张大千他们并没有大难来临的感觉,大大咧咧地想:土匪有啥了不得,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六七次,再凶也不过是抢了张老八(张大千在家排行第八)的一根裤腰带而已。使他们烦恼的是,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只好将就在教堂石头墙根旁睡下,大家互相枕头抵足,也许是过于疲惫不堪,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夜静悄悄,一片漆黑。砰砰! ……“冲啊……”,枪声和呐喊声将张大千他们从睡梦中惊醒,只见漫山遍野都是成群结队的土匪。大家立即四散奔逃。张大千没跑多远,好像身上哪里被枪弹打中,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脚下突然被绊了一跤,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双手被反剪过来,眼睛也被蒙上一条黑布条,连叫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就成了土匪的俘虏。这一仗,土匪完全征服了邮亭铺。公路两旁成串地绑着俘虏。张大千四处张望,只见那个叫樊天佑的同学,也远远地被绑在路的那边,其余的同学一个也没有发现,十弟君绶也没有见着。被押在路上走时,有个当西医的俘虏注意到大千头上的伤,他说可能是枪弹擦伤,好在血已凝结起来封住了伤口,大概不要紧。俘虏们被押到一处叫千斤磅的地方,一家大客栈临时做了匪窝子。土匪们休息吃饭之后,一个戴着巴拿马草帽、穿着绸衫的土匪头目(大千后来才知道他姓邱) 竭力装出威严的样子审问这些俘虏。他问张大千:“叫什么名字?哪个地方的人?做什么的?家里干啥子买卖?”当他相信张大千是学生而不是爬壳(指民兵)时,双手一拍,高兴地说:“你是个读书人,我们不害你。现在就写信回去,叫他们拿四挑银子(即1000两)来赎你。哪天钱到,哪天放人。”当张大千明白自己只是被拉了肥猪 (被绑的肉票土匪都视为肥猪),没有生命之虞后,竟然和土匪讨价还价起来。说来说去,张大千还是不得不写这封好不伤心的信。没想到匪头一看到他的那一手溜刷(又快又好的意思)的草书,马上以不容申辩的口气说:“江娃儿(学生的意思),你不赎了,入我们的伙,当我们的师爷!”那个姓邱的土匪头目光火了,一拍桌子骂道:“你狗坐轿子,不受人抬举!再啰嗦,就把你毙了!”张大千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众土匪却已双手抱拳,纷纷上前给这位新“师爷”请安。就这样,17岁的中学生张大千竟做了龙井口土匪们的黑笔师爷爷!张大千的书法在这个可悲的环境里就这样不幸地被一个扭曲的社会承认了。当黑笔师爷,主要是给绑来的“肥猪”家里写信要钱、出告示、管账等等。一听要管账,大千就计上心来,说:“我在学校的功课中以数学最坏,钱与账一定会弄错的,我的同学樊天佑算术最好,他管账最合适。”张大千说的是实话,主要也是想先救同学。但那个姓邱的说:“有你一个人就够了!”张大千求土匪们帮他问问,有没有人看见另外的学生娃儿,特别是他的小兄弟。有个土匪回答说,他看见过一个小孩,躲到人家房里去,在蚊帐中被烧死了……第二天,这一伙土匪还要去打劫峰高铺。张大千则被姓邱的派了两个兄弟用轿子将其先送回龙井口窝子里,前后还有背枪的土匪跟班保护,想不到黑笔师爷还如此神气!大千的轿子一停,好多男女老幼都围拢来,学生哥在他们眼里也成了稀奇活宝,大概他们以前掳来的没有学生娃儿。两个土匪跟班把大千送到一处楼房,他们说师爷你住楼上,满受优待的样子。中午吃的是粉蒸肉,晚上大伙儿都回来了,吃得更好,又是肉又是鸡。晚上,大千被人带去见龙井口的舵把子(土匪头子)老毕(其实姓苏)。老毕对大千满和气,他说:“你来跟我们做师爷,很好,听说你的字写得很溜涮……”他找出一对象牙章,递给大千说:“这个给你,你们作师爷耍笔杆的用得着,我们玩枪杆的用不着这玩意!”接着他又找出一顶红结子瓜帽,给大千戴在头上,打量一番,满意地说:“这就像个师爷了!”在龙井口,张大千并没有为老毕做啥事,也没有安顿几天,因为军队要来追剿,就离开了。离开龙井口,张大千属了另—个土匪头子老康(本姓赵)。开始一段时间里,匪首没有带大千下山参加抢劫,也不让他一个人留在山上,总有一个姓张的伙夫跟着他,怕他半途逃走。慢慢地,他们开始拉着大千去和他们一起干。有一回,大千被迫随土匪抢了一家大户。开始,大千站在一旁看热闹,这时有人警告说:“师爷,黑道上的朋友不能空手而归,否则要犯忌讳的。”那户人家的书不少,大千就拿了一本《诗学涵英》。哪晓得又遭另一个土匪的训斥,说:“什么不好抢,抢书?输字犯忌,换别的。”壁上挂了四幅《百忍图》,大千就取了这四幅画,把那一部《诗学涵英》裹起来,一并带了走。老康知道后,从此再也没有要大千和他们一起去抢劫了。说起来或许没有人相信,大千学做诗就是从匪窟里的这段日子开始的。没事的时候,大千常捧着书本,酸味十足地躲在后院吟吟哦哦一番。有些时候,自己也胡诌几句,摇头晃脑地陶醉一番。有一天,大千正在后院里吟诗,突然听见角落里那间小房内有人在呻吟哼唔。大千在窗边看见一个带伤的老头子,他对大千说:“你这个娃儿还诌什么诗啊,这儿不是土匪窝子吗?我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吟诗,岂不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这是一位前清中过科举,有过功名的进士老爷。他被土匪绑了票,勒索信去了好久,要的银子太多,大概凑不足,未能送来赎人,过了期限不来,土匪就经常打他,给他吃苦头,所以他受了伤,在呻吟。中过科举的进士老爷当然诗做得好。从此,大千为他求情讨饶,他则教大千做诗,张大千这才弄清什么平仄对仗……在跟随老康的日子里,随时在转换驻地。有一回,与另一股土匪遇合在一起,张大千又看见了那个可怜的同学樊天佑。虽然同时被掳,但那一次的土匪来路不同,可谓三山五岳的人马,派别很多。大千的运气很好,遇到的几个土匪头目,老邱、老毕以及老康都比较仁厚讲义气,所以受优待,未吃什么苦头。樊天佑可倒霉了,落在一个很刻薄的土匪头子跳跛子手里,所以一直受虐待!樊天佑人瘦得不成样子,一见大千就直对他哭。两手仍然绑着,绑久了血脉不通,都肿了。他哭着求大千救他。张大千也难过极了,与他抱头痛哭,结果招来看守他的土匪的一顿臭骂。张大千安慰樊天佑说:“我一定去求我的康东家出面来为你讲情,我一定设法先放你回去!”张大千义不容辞地去求老康。老康说:“跳跛子人很横,不好说话呢!”不过还是答应去说情。张大千和老康一起去找跳跛子。跳跛子说:“看你康东家的面子,我可以放人,但得拿四挑银子来。”大千知道樊同学家并不富裕,出不起那么多钱,请求减少。跳跛子眼睛一瞪,凶神恶煞地说:“就是一条瘦狗,我也要咬他三斤板油!”几经讲价还价,老康也帮忙说话,最后跳跛子才同意减少200银元,条件是必须由大千作保人,以10天为期,10天之内不能拿钱来,他就要杀保人。樊天佑人可以回去了,但又来了问题。没有回家的路费,回家也不一定凑得出这么多钱。前一个问题老康帮他解决了,后一个问题则由大千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帮他凑钱。樊天佑和大千痛哭而别,万分感激大千为他求情。大千的命也系在他的身上,叮嘱他无论如何10天之内要赶回来,他哭着直点头。真可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跳跛子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樊天佑走后,张大千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紧张。最可恶的是跳跛子的一个小兄弟,天天故意当着张大千的面磨刀,说磨利了刀好砍某一个人的脑袋,有时还把磨过的刀锋放到张大千的肩头上比划比划,时不时阴阳怪气地说:“喂!老挑(土匪忌直称姓名,他们把姓张的叫老跳,跳的音念起来近似挑),今天是几天了,你作保人的总该知道还有几天期限吧?”每次张大千都只得忍气吞声地回答说:“我知道,我相信在这两天内,我那个同学一定会赶着送钱来!”到了第八天,还是没有送钱人的影子。张大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袋只怕八成是保不住了,一夜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张大千就找到老康说,我的同学一定在赶路,只求老康对跳跛子说情,再宽限几天。谁知老康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三句话:“你是我的人,跳跛子有多少筒筒?他敢抢你去吗?”老康这几句话,使张大千吃了定心丸!是啊,老康怎么会让自己的师爷被别人抢去砍头呢!不说顾大千的性命,他也要顾自己的面子。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尽管张大千在山寨受到优待,遇到的几个山大王又都比较仁厚讲义气,但总不能跟土匪过一辈子啊!时间长了,张大千似乎对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生活很满足,慢慢的土匪对他的戒备渐渐放松了。以前总是有两三个人留在山上“陪着”师爷,后来陪师爷的只有一个姓张的伙夫了。这是一个快到50岁的半老头子,炒得一手好菜,样子很凶,但大千和他接触多了,感觉他还是蛮和气的。土匪下山了,他俩就在一起摆龙门阵,一起烧饭做菜,大千也因此学到了一手精湛的烹调手艺。两人竟然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一天,大千趁土匪下山后两人又摆龙门阵的时候,有意地谈起了家,谈到阿爸阿妈哥哥姐姐说:“我不回去,阿爸阿妈不晓得啷个子伤心哟。学校已经开学了,要是考试不及格,老师要罚跪……”说着说着,大千伤心得呜呜地哭起来了。张老头受了感染,眼圈红了,声音低沉地说:“我们以前也是安份守纪的农民,是逼得没有办法才走这条路的。你和我们不同,你年轻,知书识礼,有妈有爹,暖……”张大千见火候已到,便趁机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张大伯,二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望你老人家发发慈悲,救救你张家兄第。”老头两眼警觉地直盯着张大千,然后又沉重地低垂下自己的头,半晌没有言语,只有山风刮得树叶“哗哗”响。“你要从我手里逃走肯定不行,大哥回来要照山上的规矩砍我的头。喀样子,我不告发你,以后有机会,我睁只眼闭只眼得了。不过,你小子要讲良心,不要一出去就领官府的人来抓我们。”张老头说完,站起身来忙自己的活去了。一天,坐探来报,山下有一桩大买卖,但有两个镖师护送。老康决定倾巢下山。张老头主动请战:“大哥,让我也去吧,生意大,多个人多分力,饭菜让师爷做得了。”康东家想了想说:“也行。师爷你就一个人留在山上,帮忙做做饭菜。你不会那么没良心,丢下你老康跑了吧?再说呢,这里几十里没有人烟,山上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张老头深沉地看了大千一眼,就跟着他的伙伴们下山去了。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聪明办法,既不担干系又做了好事,成就了中国未来的一代画师。张大千目送着匪徒们越走越远,又环顾四处,在肯定的确没有人之后,才急忙返回屋里,包好自己的东西,将土匪分给他的全部衣物钱财放在显眼处,又留了一张“大哥待我恩重于山,小弟我决不会忘恩负义”的字条。最后,打量了一眼这块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后,张大千看准重庆所在的方向,拔脚钻进稠密的树林,拼命地跑,不顾一切地逃……张大千终于平安地回到了求精中学,并成为同学们眼中具有传奇色彩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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