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芳的组织与学生的自治 艺芳的组织与各学校大致相同,有董事会,校长、教务主任、训导主任、总务主任,及各专责教职员。所不同的是,如上文所说有一个艺芳学友会,全体学生与教职员都加入,而校中大事的定夺,在这个会。不但校长教员不能勉强,就是董事会,也不能勉强。可以说实在大权操之于学生,因为学生人数占学友人数绝大多数。 学校得教育部许可为六年中学一贯制。初中不毕业——但学生如要转学,可以给她转学证书——四年级可以插班,收外面的初中毕业学生,五六年级便不收插班生了。一年级招生,不超过三十人,等到四年级,即使因为有离校学生而补入插班生,也决不超过三十人。因此到六年高中毕业,人数很少,最多不过二十四五人,甚至少到只有九人。学生一律住校,每日三餐,师生同在一个食堂,见面特多,自然亲切,有如家庭父母子女。学生有小疾病,由学校校医免费治疗,但如有重病则由学校通知家长商量医治。 训育工作由师生分任,各班举班长一人,每寝室举室长一人,分任指导与劝化的责任。如有一同学不能听从,可以告知训导主任,再不听从,则训导主任告知校长,校长亲自与她个别谈话。艺芳从不记过,不开除学生,但经校长一番劝导,没有不改悔的。功课不好的学生,各科教员亲自为她们补习,甚至校长也亲自补教,绝不收补习费。我有一个学生,算学极坏,经我自己给她补一学期,后来是算学最好的一个。另有一个学生,在长沙各女学都读过,每次闹事出来。而她的父亲,是长沙一个有名学校的教务主任。她到我们学校时,由她父亲送来,对我说“只要曾先生能把她在贵校毕业,我就感激不尽了”。第一个礼拜,有一天夜晚,我就请她来谈话,我告诉她“无论有何不满意的事,不管与同学、老师,甚至家庭、经济、或婚姻有关的题,都可来和我讲,我一定站在你的角度,同情地与你解析”,我要她答应我,“如发生你不满的事,先同我商量再取行动”。她答应了我。果然在三年读高中的时候,只与我谈了二次话,均满意解决,直到毕业。此学生是湘潭人,一九四九年夏天毕业。那时长沙已经乱轰轰了,我要同学人人回家,而这个同学坚持留校三日,为的要送我上飞机离开长沙。师生感情,有如此的深。 学校规矩,每日六时起床,七时早餐,七时三刻礼拜,八时上课,上午四堂课,十二时半中饭,饭后休息一小时,二时至四时再上二堂课,每日只六堂课,下午的课多半是科学试验、音乐、手工、图画、体育等不太用脑力的课。每礼拜六第一节课由我讲论时事——世界、本国、本省——的要事。每礼拜五下午请名人演讲——讲题包括文学、科学、艺术、宗教等等,使学生多得课外常识。学生的学业成绩,若用升学考试来衡量,可说极好,因为高中毕业联考,我校是百分之百及格;考大学,考出洋也是百分之百的成绩。最好还是学生读书的精神。夜间自修,不要先生监察,考试也不要监场,决无夹带,枪替,或私相传授的举动。至于普通生活上,也做到抽屉不要锁,园中花果不乱摘,别人的东西决不擅用。不是艺芳没有出过失物的案子,有过两次,都查出来了。而且那拿东西的学生有一个痛改前非,有一个自行告退了。 有一次,一个四年级学生失去了一只金表,报告好几次,都没有人送回。于是学友会召开临时大会,有人提议“搜查”,我极力反对,同学中也有反对的。因为搜查,可以有坏人“移赃好人”的危险。但学友会通过要“搜查”,校长也无法禁止。我便将各班同学召集在大礼堂。然后由训导主任、学友会会长、干事一人及被查学生本人,拿她的箱子钥匙——若是锁好的箱子,去开箱搜查。我在大礼堂讲台上讲故事与众人听。我讲了些中国故事,如聊斋上的“王成” “劳山道士”等,也讲了些外国故事,如纪柏林的“失去的光”(Kiplings the Light that Failed)及戴华(M.Diver)的“报复”(Requital)……等等。学生听得津津有味,心平气和,同学中那些反对搜查的,本来很不高兴,也都不作声了。恰好听得出神之时,忽有工友来报告“金表在垃圾桶内寻到了!”于是皆大欢喜,也没有人追问了。我想那金表很少可能是偷去的人怕搜出,丢在垃圾桶内的,因为时间不许可,因此可能是扫地时,工友不小心,扫出去了,也可能学生们自己吃零食时,纸屑果皮包住,连金表一起丢了。总之,从那以后,没有失过东西。尤其大众听笑话故事时,把气氛和缓下来,大众嘻笑的再上课,将一天大事,化为无事。这就是艺芳师生合作的精神,也是艺芳的民主精神。 因为艺芳人数太少,体育竞赛,就差得多了。那时长沙以“周南”和“一女师(古稻田)”体育最好,艺芳不能与同日语,但是艺芳有体育家的精神,屡败屡战,从不发“输”气。 学生对于学校财政可以过问,每两个礼拜,可以查学校的伙食账一次(那时因为人少,没有由学生自办伙食),每学期也可查学校财务账一次,出入对照,可以看出学校收入的学费、膳费、杂费,远不够学校的开支。其中尚除开巴师、约农、萧女士与我不受薪水,外国来的教员,由国外友人支持,也不支艺芳薪水。因为如此,所以不敷尚不太多,而学生的杂费,每每还有多余的退回与学生(学生每人每学期缴学费二十五元,膳费二十元,杂费十元,均光洋计算。杂费包括电灯、炭、文具等,多退少补,中途退学,只退膳杂费,学费不退)。这样学生对于学校财政,很清楚,也很信任。
五四运动与艺芳 上文说过“五四运动”,这个运动发生在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它的起因实在基于爱国——不愿把德国在山东半岛的利权让于日本,因为我们本是加入联盟国,大家抵抗德国的。而联盟国反倒偏袒日本。因此北京大学学生发起反抗《凡尔赛条约》,驱逐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的示威游行,北京各大学群起响应,连各大埠商人,也罢市为学 生后援。各省大中学校也不例外。那时艺芳,仅只一岁大的学校,学生不到二十人,但也不因人少而不参加,于是学友会决定除开不游行以外,要做点积极的事,不可只有五分钟热度。那时全国发起抵制日货,成立提倡国货的爱国十人团,艺芳师生,共成立了三个团,大家立志不用日货,只用国货,不坐日本船,要等日本对中国的态度改变,才能解散十入团。每团举团长一人,执行职责,把学生已有的日货都登记过印,可以继续使用,以后不能再买新的。我本来有的日本物件不多,不过也有两三件夹衣里子,是日本洋布,也归学生印过。每学期抽签抽查一次。调查有无添置日货,当然抽到教员、校长,也是一样检查,可见艺芳的民主精神和法治作风。 有一次,有一个学生的新帽子的里子是日货,被团长查出来了,经团员通过,要没收或焚毁,那个团长十分谨慎,剪下帽里绒布一块然后拆下帽里,当众焚烧。当然那个学生十分不快,礼拜六回家告知家长。这位家长大发雷霆,到学校问罪。十人团团长便说“我们早已告知了某某同学,不可买新日货,她违章买了,原定要烧,只好烧了”。那家长便说“你可包你们同学没有一个有日货么?”团长说“任凭检查,连教员,校长都可检查。”那位家长毫不客气,在学生寝室内到处查看,并看了几位教员的衣服,果然凡是日货,都是旧的,也都盖过十入团的印,这才悻悻的去了。艺芳十人团一直保持了三十年,直到日本投降后,方才解散。 我们的学生对日本政府侵略中国的政策,虽然积极反对,但对于日本的人民都很表同情。民国十二年九月日本东京大地震,学生们自动捐救济款五百余元,托基督教宣教委员会的霍德进博士(Dr.Hodgkin)带去日本。并且请霍博士询问,在日本有没有同我们一样,秉基督爱敌的精神的学校。如有,我们愿意与他们通信,让他们得知我们热爱和平的精神,与他们军阀恶意的真相——因为当时日本军阀蒙哄日本人民,极力的宣传中国如何仇日,去刺激人民的仇华心理。但是不幸霍博士竟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学校,也许是日本政府不容这样一个学校的存在。 对于新文化运动,学校老师,两方面都有。有的绝对主张读文言文,有的说“初中可以读一部份白话文”。我们初中学生作文,大多数用白话,但高中就都用文言,直到民国十七年以后,才文言白话都可用了,学生响应新文化,办了一份杂志,里面包括各样的材料:有文章,有诗歌,有小说,有笔记……等。我记得还是熊秉三先生给它题签“艺芳杂俎”。这个杂志每学期出二次,但不幸学校被毁三次,已荡然无存了。除此外,学生偶然也出过壁报、漫画,及各种游戏文章,但都思想纯正,富于文艺及幽默感,很受同学及师长们的欢迎。 学生们也极关心时事,民国八年秋,张敬尧督湘,要大大开放湖南米出境,每石抽税一元。那时正是湖南自己也有水旱灾情,民食不大充裕,所以各界发起请愿,不要放米出省。学生也不例外,艺芳学生与各学校学生联络,群起包围省议会,用意在使到会议员无法半途逃席,一定要得到代表多数的决议案。从中午直到下午七时,饥、渴、倦交并,很多其他学生都走了,唯独艺芳坚持到底,直等议员们说“你们回去吧,他们都走了(按:都由某些不认真的学校所看守的门溜走了),我们总尽力而为,禁米出境就是”。但不幸并未发生效力。 艺芳便改变方法来唤起社会同情。编了一个戏剧,名叫“绿波恨”。剧情大致是说一个米商的女儿,名唤“绿波”的,多次跪劝她父亲,不可放米出境接济日本人。后来又邀同学去沿街苦劝商人,不可损己资敌。他们用各种方法去说服。不幸被一汉奸设计将绿波害死。最后她还手持劝商人的信件不放。这样总算感动了有些商人,停止与日本人做生意。这戏的大意,当然也是讽刺当时的张督和有些奸商的。戏的台词及节目编织,当然也不能说很好,却完全是学生自动编写的,并无教员帮助。编剧,所有导演,道具,灯光,都是学生负责。而且学友会每人得推销票最少十张,我们做老师的也不例外。所得的款项,作为十人团救灾的费用。学生们不但所销的票价涓滴归公,连自己坐车的钱——如借道具,买用品等——也不肯用公家的钱。 浩园风景优美,长沙城内可算第一。学生们曾利用浩园扮作西湖,酌收游园费用来赈济湘南旱灾,湘西水灾,游园的入场券也是每人推销若干张,毫不自私,完全交与干事会。我至今想起,少年人真正可爱,我们收票的人,是小学生,进门时,连自己的父母姊妹兄弟,也毫不放松,一定要每人一票,才能入园。如中国每人都有这样公德心,则中国要富强安乐,有何难办? 从民国十一年到十六年春,艺芳的外籍教员有顾女士(Dr.Grubb)、贾女士(Miss Galbraith)、曼女土(Miss Madge)、孙师母(Mrs.Gibson),中外教员相处很好,至于巴先生更受尊敬,学生们都与外国先生很合作,她们也与学生们同住在一块,同在一起吃饭。
四八节 五四以后,长沙有毛泽东、邓演达、郭亮、柳直荀等,在文正公祠西边的思贤讲舍开办了一个船山学社。民国十五年秋季,民军北上,有俄国顾问加拉罕、鲍罗廷等人到了。船山分子把艺芳与船山中间的墙打倒,日夜出入浩园,不能禁止。并且有一笔名“短棍”的人,每日在《湖南日报》上痛骂各校校长。艺芳当然更受诋毁,出有打倒艺芳专号。我看见我本身是众矢之的——身负土豪,劣绅,地主、封建余孽,帝国主义走狗……等等罪名,便想如果我本身辞职,或者可以保全学校,就在一九二六年寒假时,宣告学生,我要辞职保校。学生起初不肯,经过我再三说明后,便由学友会组织了一个“校务维持会”,聘了国文老师李碧棠,数学老师言自芳加入维持会,聘我及约农为顾问,以备商讨校事。我又告诉学生,明年情形一定更不好,同学中如有暂时愿意退学者,也可以回家静候。因为我校已失窃几次,与船山学生又械斗过一次,由警察解散,所以不得不慎重。 果然第二年(民十六年),长沙各校学生不是开会,便是游街,不能上课。店家十有八九关门,大街上一片凄凉景象。三八妇女节早几日,就有学生联合会人来说要各校全体出发游行,我们学生不肯答应。到三月七日,我们开了学友会全体大会,那天到了教职员十五人及全体同学。由学生陈某某女士主席。当时众人言论激昂,都不赞成参加。有一位教员先生说:“我们不必自去,只要有几个工友去,打起艺芳旗子也就可以了,这样或可保全学校”。但有一位学生任承华女士说:“我们从不参加,这一次也不例外。并且‘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我们是真心认为游行与妇女利益无关,又何必装假。充其量,他们不过封闭我们的学校,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结果任生的提议全体学生通过,只有教员十几票反对。教员是失败了,但是艺芳学生的自治独立的精神成功了。 十六年四月八日(星期五),我上午照常上课(我仍是一名教员),下午因头痛目眩上楼休息。约农仍在办公室做事。忽然来了两个人,要会学校当局,既无公文,也未着制服,只说“我们是农民协会的人,来接收你们的校址,你们的学校已经由政府封闭了”,约农当然不退让,便说“你们把教厅公文给我看”,他们说“人都来了,还看什么公文!我们限你们两小时出校。”果然就进来四五十个人,每人手拿一支“梭标”(是一根五尺多长的竿子,顶上安上长约六七寸长的铁尖刀,可以用来刺人)蜂涌而入,一面四处跑,一面大喊学生出校,稍后便来了不少荷枪实弹的兵丁。此时学生便鸣钟开紧急大会,同时因怕我受伤,便由学生任承华与曾XX护送我步行出校。 紧急会仍是学生教员联席会,由约农报告学校已经被政府封闭的事。学生激昂慷慨,有的说“决不出校”,有的说“去请愿政府,努力挽回”。这时梭标队和枪兵站在会场门口,环立虎视。我知道学生的性情,便写了一个条子,叫人送去请约农报告学生:“务必于天黑之前出校,不可傲强,致生惨案,作无谓的牺牲。”学生得了这个信,又见此时人越来越多,除梭标队、步枪队之外,还有来看热闹的人及街上老百姓,乱哄哄的不下一二千人。于是决议自动解散,把毛笔大书特书“艺芳精神不死”在墙上,把玻璃器皿都打碎,连梭标队的人也说“你们有这种精神,一定要回来的,何必要捣毁东西!”此时军队准学生拿自己的东西出校,但学生都为学校抢文件器具等而不拿自己的东西。学生站成两队,由舍弟约农领队,三舍弟昭权殿后,整队走出校门,口唱校歌,并放万字鞭炮送行。 当夜我的学生徐君谭君便到去汉口的小轮上占了两个位子,未到天明,就要我们上船。我们一行廿六人离开了长沙。我们到上海在聂府及俞府小住,拟去庐山。那时巴师与顾贾二位先生已在上海,但英国的领事,不许他们去庐山,我与约农去庐山稍为休养。不幸巴师因见学校惨遭封闭,中国又紊乱异常,心脏病突发,等我与约农赶到上海,她不幸已亡故,她一生为艺芳计,竟未见其恢复,可悲可恸!她的墓地在上海法界八仙桥。 选自《曾宝荪回忆录》(1982年岳麓书社版)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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