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谢冰莹(1906—1999),原名鸣宝,字凤宝,湖南新化人。著名女作家。曾就读长沙女子师范学校,参加过北伐战争和抗日战争。毕生从事文学创作和研究,著有《从军日记》等60多部作品。其中《女兵自传》被译成英、日、俄、法、德、朝等版本。1936年谢冰莹在长沙曾组织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后赴抗日前线为受伤官兵服务。晩年移居美国。代表作品有《女兵自传》、《红豆》、《秦良玉》、《旧金山的雾》、《在日本狱中》、《林琳》等。
爱晚亭 谢冰莹
凡是到过长沙的,谁不知道有座岳麓山?游过岳麓山的,谁不记得爱晚亭呢? 爱晚亭的名字是这么美,这么雅,这么富有诗意,使人一见便会联想起杜牧的诗来: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爱晚亭的名字,是不是因为杜牧的诗而起的,那就不可考证了。 游山资格很老的人,都知道先由那条直通五轮塔的马路上山,再由昆涛亭,直上黄兴墓,云麓宫,然后再折下来经蔡松坡墓,青枫峡,而至爱晚亭。如果你是早晨八点动身,最好在云麓宫吃午饭;有力气的话,还可爬到山顶看看那块字迹模糊的禹碑,那是记载着大禹治水的丰功伟绩的。岳麓山虽然不怎么高,也不十分大,一天功夫可以把它一览无余;但它有三个特点: 第一,是先烈先贤的古迹多,使游人处处受到一种感动和启示。他们一面欣赏名胜,一面缅怀先烈那种为国牺牲的精神,不由得从内心发生一种崇敬和景仰,无形中,他们的人格受到感化,精神受到鼓舞。我曾亲眼看见一个诗人在黄兴墓前徘徊低吟了两小时,也看见军人和记者把几位烈士的殉难经过详细地记下来。 第二,岳麓山虽然不雄壮,可是很秀丽;虽然没有瀑布,但它有一条来自山顶,流入湘江的小清溪,也就是爱晚亭旁边的一个胜景。水是那么清,那么甜,流水的调子是那么悠扬而令人心醉。 第三,在青枫峡里听涛声,比在衡山黑龙潭听瀑布还有趣,微风起时,枫叶便发出轻细的软语,恰像爱人躲在树丛喁喁情话。猛不防,一阵疾风吹来,松涛像万马奔腾,鼓乐齐奏,使你听了好像觉得天地在旋转,万物在欢唱,在狂舞;这时候,你根本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只觉得大自然的伟大,神秘。你到了这种境界,完全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你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你所感到的只是自我的渺小与无能,你恨不得化身为落叶,随风飘荡,该有多么轻松自由!回头再看看水里的鱼虾和螃蟹,你会更羡慕它们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所以我说青枫峡和爱晚亭简直是使人乐以忘忧的仙境。有了上面所说的三个特点,岳麓山便成了无人不晓的名山。有时候我遇见到过长沙的外省朋友,就喜欢问他:“你到过岳麓山吗?”“到过,娇小玲珑,美极了!”对方这么回答我,我很高兴;随即问他:“你到过青枫峡和爱晚亭吗?”“没有,我到过云麓宫。”这时我真替他可惜,一定没有“长沙老手”做向导,所以遗漏了这两处风景清幽的最好地方。其实青枫峡和爱晚亭是相连的,有一条斜斜的石径,经过爱晚亭的左边,直达青枫峡,这儿是全岳麓山枫树、松树最多的地方。夏天,当柏油路上印着一个一个的橡皮轮的痕迹,热得连鸟儿也停止了歌唱的时候,而一来到这里,凉风习习,树影婆娑,由叶缝里漏下来的阳光,在石径上印上许多整齐的图案画。它们闪着金色的光辉,像水银似的流动着,但并不消灭,老是那么随风舞动。看久了,眼睛会花,脑筋也会乱。这和听涛声的感觉又不同:你周身会感到轻松愉快,感到飘飘然,感到人生充满了快乐,充满了希望,前途像阳光一般灿烂,生命像一团火。这时候,最适宜坐在爱晚亭里静静地听鸟语,闻花香,听流水潺潺,松涛吟啸,看天边云霞变幻,落日余晖。 爱晚亭,我真太愧对你了!十五岁的那年,当我还是梳着两条小辫子的时候,我第一次和你结下因缘,一直到今天,我没有一时忘记过你!记得那时候,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愿永远安静地躺在青枫峡里,让血红的枫叶为我做棺盖,潺潺的流水,为我奏着凄切的挽歌。” 一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把你的美,你的深情,你给与游人的快乐和安慰写出来。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来描写你;不知有多少初恋的情人,愿意永久躺在你的怀抱?不知有多少失恋的人,跑去你那儿哭诉他伤心的遭遇?不论春夏秋冬,你有四时不同的姿色:春天,你像一个含苞待放的蓓蕾,你像初出湖水的荷苞,你像一个娉婷的少女,你脉脉含情,满身都披着嫩绿,使人一见你,便感到一种青春的活力在跳动,青春的热情在奔流;夏天,你像一朵绚烂开放的玫瑰,浓荫遮住了阳光,你不再是含羞答答的少女,而是热情如火如荼的姑娘。在城市里受炎热熬煎的人们,谁也希望整天躺在你的怀抱里,接受你微风的抚摸,温情的安慰;秋天,你更妩媚了,并不因秋风萧索而使你消瘦,使你憔悴;相反地,秋高气爽,你更显得潇洒风流,孤高雅洁。这时候,有不少雅人词客在明月皎洁的深夜,倚在你的身边,听你绵绵的絮语,细叙着秋夜的幽情;尤其最美的是绚烂的红叶,点缀在翠绿重叠的树丛里,是那么鲜艳夺目,令人陶醉;冬天,你更美丽了,白皑皑的雪,把整个岳麓山点缀成纯银世界,青枫峡里满眼都是玉叶琼枝,雪花飘舞。溪水并不因为寒冷而冻结,它还是那么日夜不停地流着奔向湘江。你,爱晚亭啊!你经过了春、夏、秋、冬四季的盛衰;然而你并不曾改变丝毫,古老的苍松翠柏,还是那么挺立在风雪之前。有阳光的日子,或者是大雪纷纷的冷天,仍然有一群群的男女青年和白发飘萧的老人,他们都去踏雪寻梅,瞻仰你这不屈不挠的英姿。 爱晚亭,我是一九三七年的秋天和你告别的,我把你赋予我的热情和坚毅带到了前线,又带回后方。如今你已度过了十余载苦难的时光,沧海桑田,不知又有多少亲友伤亡? 爱晚亭啊,十余年来你已受过不知多少次剧烈的炮火洗礼,受过无尽的创伤,你是否也在日夜悲伤?溪水呜咽,蝉声凄切。写到这里,我的心弦在颤动,我的热泪在奔流。我凝视着灰色的天空,托悠悠的白云,带给你一颗赤热的心和满腔的怀恋!…… 写于1926年,初发表于杂志《火花》,后收入散文集《爱晚亭》, 1969年台北三民书局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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