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我的学生生活 公公的丧事结束之后,寿昌回学校去了。我也带着寿康、寿麟回到栖凤庐。二月初六日外公生日,我又带起孩子们到歌棣塘拜寿。 那次到的亲戚朋友很多。城里蒋家一舅公、二舅公都来了。一舅公住在省城北门外,他的情形比起二舅公来要艰苦得多。但一舅公一家人都是非常灵巧的人。湖南人上坟时讲究烧纸钱,一舅公做了一台制造纸洋钱的机器,用锡箔包着硬纸切成象洋钱大小的圆块,用模子在机器上压出来,两面都有花纹,一面还刻有“冥国通宝”字样,看起来简直象真的,比旧式的纸钱要好看得多,因此人家都爱烧这个,生意特别好。他家还做书夹,做喜花,都非常赚钱。 他们说象喜花一类的东西,我也可以学着做,不比在乡下选丝好得多?一舅公原极关心我的生活,也怂恿我去。我那时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便决心去了。孩子们呢?寿康我把他寄在他两位叔叔那儿,寿麟我只好寄在外婆家了。但那时寿麟还只有五六岁,他从没有离过娘。明知寄在别人家不放心,也只好硬着心肠这样做。我怕他舍不得离开我,就留点钱给他,要他到他爹爹坟上去挂挂坟,并顺便买点纸笔,读读书。孩子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很听话地走了。我想起他冬天没有棉衣穿,就把他老公公分下来的一件织绒袄子请他舅娘子们给他改一件小袄子,但舅娘子们也忙呀,后来才知道他还是穿夹衣过冬的。 回到栖凤庐,我把家里东西全寄在我妹妹那儿,请大茅屋易四云四舅打车子送我进城。四云舅人很熬实,走得快,那天到伍家岭天气还早。一舅家住在大路边一道长围墙里面,他们一家人从一舅娘以下都忙得很。我很快地就参加他们的工作,但我心里时时仿佛觉得寿麟在窗子外边经过似的,到了晚边,我忽然对一舅说: “一舅啊,你听?这是不是我五伢子在哭?” “哪有的事,这是你心里记挂着他。” - - 一舅望了窗子外面一下,微笑着对我说。但他是懂得,我的苦处的,只好拿别的话来安慰我: “明天进城去散散心吧。” 他家住在枫树坪附近,离北门只有五里来远。不多久,齐家外婆也进城来了。 以前梅臣三弟在吉林任职的时候,虽然三嫂子带起才四、五岁的漱瑜也去了,但梅臣因为没有儿子,已另娶了一位夫人叫静懿,虽然姓齐,却是旗籍。以前也寄照片回来过,梳着高高的旗头,戴着扇子面儿,插上一朵大花,穿着窄袖的旗袍,长身玉立,就象戏台上铁镜公主的打扮。她有一位老太太,反正之后她们母女就随梅臣南来了。静懿念过书,住在乡下的时候,处在那样旧的环境里怎么能过得相安呢?寿昌和他的表舅蒋寿钦是最同情她的。静懿欢喜看《红楼梦》,常常用她那清脆流利的北方话念给他们听,还常讲北方的风俗人情。寿昌至今还没有到过黄河以北,但对北方发生兴趣还是这时候受静懿的影响。 在革命之后,妇女们也讲究出来做点事了。她们母女在乡下的日子过不惯,就决心进城。静懿到湘雅医院学看护,她的母亲齐外婆就和我一道入了胜家公司办的缝纫学校。这学校六个月毕业,除了教授一些缝纫技术之外,也意在推销公司的机器。那时十五号梭子的大机子只要八十元一台。我爹爹帮助我交了二十元,其余的六十元我却无论如何凑不起来。结果机器始终没有买到,连预交的二十元也不肯退。 那学校隔理问街不远,我礼拜天时常到蒋二舅家里坐坐。我们一班的同学很不少,怕有七八十吧。教员都是女先生。也上些课,但主要的是教我们装卸机器,做衣服,做洋帽子,打枕头之类。膳宿也是由公司供给的;我同齐外婆住一间房,吃饭的时候我们偶然也添一点菜。那时候齐外婆真能吃,每顿饭小红花碗可以吃十一碗。有一位马小姐是回教人,她年轻漂亮,不吃猪肉,和我们同桌。我们有一次偷偷的藏点猪肉在她的饭碗里,她可也吃了。我们暗地里拍手大笑。学校毕业考试的时候我取了第一。但机器我依然买不起,缝纫算自学了,职业问题也还是不得解决。而且出校后不久,我尾脊骨上忽然长了一个疖子,剧痛非常,穿了六、七个洞。别人在地板上走重了一点,都震得我痛。幸亏二舅公关心我,给我疮口上搽上红心丹,后来很快地好了。 我住在二舅家的时候,堂叔田三机匠来看我。他在织布厂工作,是位能干的匠人,能织各种花样。他见我没有事做,就要我到他们厂里过纬纱,打锭子。这我可是好手。我打得非常匀净,他们人人争着要我打,这样每天也可以打好几角钱。那时三儿寿康住在塅里叔叔家,我托人搭了几元钱回去给三儿做衣裳,但人们都穷,也不替我的苦楚想想,后来我问三儿时,他说从没有人对他提起过这件事。
十八、寿康学手艺 从织布厂我又回到伍家岭一舅的家里,除了帮一舅做喜花之外,也帮人家缝些衣裳。一舅的邻家杜十公为人甚好,他是种菜园的,每日清早挑菜进城,卖完菜带些油盐米回来。老夫妇两个单生一个女儿叫友姑娘。那时候友姑娘是十六岁,许给了另一家作莱园的,快要出阁了,我就帮着她做嫁衣裳。 有一天,我到臬后街(俗名“围墙背后”)去看过五姑焕驰女儿细姑子。姑爷姓李,在“臬围后”开一爿翠花铺。他们正想带一个徒弟。我谈起寿康现在寄住在乡下九叔家里很不放心,她说: “何不让寿康侄到我这儿来呢?” 我想这又何尝不好,便搭信到乡里去要寿康到城里来。 起先,寿康、寿麟两儿都住在外婆家里,帮着做些零碎事,虎臣满弟想让寿康学一点手艺,就把他介绍给歌棣塘附近的郑六木匠做学徒。郑六木匠在那边乡里也算有点名气的,但乡下木匠平日没有人叫他做活的时候,还是一样的种田。因此寿康刚去的第一个月,差不多全在田里翻白水粪,或是在他家里挑水打杂,根本没有学到木匠手艺上面去。有一天早上说是要到坳上某家去干活,郑六师傅和他的兄弟叼着旱烟袋先去了,要寿康挑担子去。木匠担子都是斧头、凿子、锯子、刨子一类的笨重东西,至少也有六、七十斤。寿康那时才十一、二岁,怎么挑的起呢?但既是师傅的命令,他只好勉强挑到坳上屋门前。乡下恶狗多,他又怕狗咬。好容易到了工作的地方,吃过饭,开始砍木。郑六师傅叫三儿说: “喂,把五分凿给我拿来!” 但关于木匠工具的名称,师傅从来没有教过他。寿康不知道什么是五分凿。他站在凿盒子前面呆住了,又不便问。师父催着说: “拿来呀!” 寿康只得把一大一小的两支凿子拿到师父面前请他选。师父就骂起来了,说这家伙怎么这样蠢,连五分凿也不晓得。寿康挨着骂不敢响,但他心里想,明明一个多月以来从没教过他木匠方面的事,怎么能怪他不晓得呢?没教过的当然不晓得,怎么算蠢呢?后来他才知道,当日师博学徒弟也就是这样学的,今日轮到他给人家苦头吃了。 几天之后,郑六木匠带三儿到了歌棣塘,婉转地对满舅说: “满老爷,令外侄聪明是很聪明的,就是年纪到底太小,工夫做不动,不如学学轻松一点的手艺。要不,等一两年他长大了,再来学行不行呢?” 这样,三儿又回到外婆家了。 寿康在外婆家老是挨骂。每天吃过晚饭大家坐在伙房里的时候,寿康老是藏在角落里,怕引起人家的注意。但每次都给人发现,给他一些批评,还引起他外公外婆一连串的告诫,告诫中必定提到庚吾二舅的儿子细箩。说他跟寿康一样大,却是怎样的懂事、能干。原来庚吾二嫂子生过很多孩子,头两个叫金伢子,玉伢子,都夭折了,她恐怕是名字叫的太贵重了,第三个便改叫三伢子,带到三、四岁上又淹死了。第四个干脆叫狗伢子,为的贱容易带,不知如何也死了。再加庚吾二哥到中年大病了一次,两手发抖。二嫂子难过极了,一气到城里去给人家做了几年工夫。回乡之后却又生了个女儿,她想女儿也好,只要能带得大。乡下人每逢儿女难养,多有钻灶钻箩的。钻灶是把锅取下,把孩子从灶上进灶口出,这孩子不算是父母生的,而是灶生的,钻箩是把箩筐凿穿,把孩子从箩筐底下接出来,这样也就算是箩筐生的了。所有这些花样都为的可以骗过阎王爷。后来果然这箩姑娘很好养,没有什么三病两痛。到四十二岁上,二嫂子又生了一个男孩子,他们夫妇高兴得不得了,赶忙也照样做了。因为都是箩生,姐姐改叫大箩,弟弟便叫细箩。这细箩是他们中年生的独子,极受一家钟爱,他也很象,他父母的性格,小时就非常钻积。我爹爹、妈妈也极看得起他,把细箩当作了儿童中的模范人物。寿康很是羡慕他。但自从他学木匠失败回来以后,情况是更坏了,外公把他骂得非常厉害,连胡家姨爷子也跟着一道骂,有的甚至主张把他关起来。寿麟那时虽不过六、七岁,看见他三哥那样挨骂也受不住,他拉他三哥到外面说: “三哥,大家这样骂你,外婆也没有法子。你在这里怎么住得下去呢?你就回娭毑家去吧。我一个人住在外婆家或许不要紧。” 那样寿康就决心离开歌棣塘了。他也不敢对外婆说,只偷偷地告诉了一下姨母。姨母是懂得孩子们的境遇的。她说: “孩子,我也很难过,你就暂时回你娭毑那里去吧。” 五伢子送他三哥直到后山,寿康也含着眼泪嘱咐他弟弟说: “五弟,你晚上就少出来玩,早点睡,也免得挨骂吧。” 兄弟俩很难过地分了手。因为走后山是从铜钱潭那一条路出塅,他想起该到他爹爹坟上去看看。虽然没有钱买香烛,孩子很诚心地爬到半山上他爹爹坟前磕了几个头。心想倘使爹爹在世,他又何至寄人篱下,挨骂受气,便不由得痛哭起来了。 从铜钱潭过河,他到了三字墙。那时他伯外公还没有死,见了他便和蔼地问长问短,留他吃饭。寿康忽然想起细箩那位模范儿童来了,心想: “他怎么那么好呢?外公他们为什么那样夸奖他呢?” 他从小就认识细箩,那天却特意地想看看他,学习学习他的好榜样。他到庚吾二舅母家,见了那位手发抖的二舅,细心地参观了他的家,他的桌子,他的床帐,他的厨房等等,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呀。最后细箩也回来了,细看他对他那位有病的父亲也是那么大模大样的,并没有特别孝顺的地方,心里实在有些纳闷。 其实细箩原有他值得称赞的地方。他小时没有我三儿那样淘气。凡事总替他家里想,外边有什么东西总是带回家来,平常粪箕耙子不离手,见了狗粪就捡回来,为的一面可以肥田,一面也可以卖钱。这一点就是三儿万不及他的地方。三儿无论如何不肯去拾狗粪,他怕臭,为着这,他情愿挨打挨骂。 我爹爹平日最夸细箩,除了细箩到家里来时他老人家亲自教他读书写字之外,后来还特别把租给幼哥的田退出来租给细箩种,直到今天。 细箩后来娶了德幼五爷的女。这位细箩嫂真是太好了。治家省俭,孝顺翁姑,她又会生小孩,几乎一年一个。四个孩子死了一个,还有三个。同时她又十分疼爱她丈夫,有什么东西情愿自己和孩子都不吃,省下来给她丈夫吃。只可惜细箩长大了,不象他以前那样事事可以做模范。他挺欢喜牌赌,简直给迷住了,时常把家里的猪卖掉了,把钱带在身上就去打牌,几晚不回家。庚吾二嫂子和她的媳妇时常四处找他,也不知同细箩闹过多少次。可惜细箩始终恶习难改。 直到第二年过年的时候,寿康才又回到歌棣塘去给他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们拜年。 那是一个严寒的早晨,山上盖着很深的雪。三儿刚走到塘边的时候,五伢子就看见他三哥了,他老远就叫, “三哥!三哥!” 但三儿一看见他的弟弟,他的眼泪就雨一样的落下来。原来他弟弟还穿着一件薄薄的夹衣,正在雪地里剥白菜,光着的脚丫子在凛冽的北风里冻得快裂了。他赶忙拿起菜篮代他剥,说: “五弟,你先进去暖和一下吧。外面冷,我剥好了就带进来。” 那天三儿拜过年,在外公家里吃了一顿中饭就回塅里了,一路上他的眼泪没有干过。 从那之后他一直住在塅里,跟着他年高的祖母在八叔、九叔家里吃轮供,就是在八叔家里吃些日子,又到九叔家里吃些日子。 他九叔的境遇也是很艰苦的,同样操心着他侄儿的职业。一天,九叔回家来对寿康说: “三伢子,你把衣服准备好,明天我带你学手艺去。” 当然他也没有告诉三儿将学什么手艺。那天晚上三儿同祖母睡了,第二天一清早便跟着九叔出去。走到三官堂土地庙的时候,碰见了一位工匠打扮的中年人,九叔赶忙对他打招呼, “王六师傅,早啊!我正要上你府上去,不想在这里碰见。昨天我不是拜托过你吗?这就是我五嫂子的三伢子。” 九叔回转头指着寿康对他说。 这位王六师傅看了看寿康,说:“好吧。”九叔又对寿康介绍说: “这是师傅。” 随即他又问这位师傅,说: “那么,王家六爹,请你马上带他去好吗?” “好的,好的。” 王六师傅点了点头。九叔交代寿康几句话就走了。寿康还是不知道学什么手艺,只得跟着王六师傅走,一直走到枞榕树脚下王碣兴的工房,那是王茂发姑爹的家,从上至下的人都认得寿康的。他们诧异地问他: “你怎么学了泥水匠呢?” 这时寿康才知道他已经是泥水匠学徒。他虽认识姑爹家所有的人,但只低着头,不跟他们打招呼。吃过早饭,开始工作了,王六师傅要他上屋去捡瓦。。姑爹家的工房是很高的,平常十一、二岁的孩子不敢上去,但寿康也不知道害怕,拿出他平时在冲里上树上竹子的本事,很快地就爬到屋上了。底下的亲戚们都赞叹着说: “这孩子恐怕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吧。” 王六师傅见寿康上下自如,也问他: “你上屋害怕吗?” “这算什么:我在冲里上树上竹子,有的比这还高几倍呢!”王六师傅满意地笑了一笑。 吃午饭休息的时候,许多打布的从城里下乡,—到染坊里来谈起城里的事,寿康才知道了我要他进城的消息。他一声不响只等天黑,吃过晚饭之后王六师傅要寿康同回家,寿康对王六师傅说: “我要回去拿两件衣服。” “好,那么你早点回去,明天早上早点来。” 回到家,九叔问寿康做得做不得。寿康说做得。睡觉的时候,他听九叔对九婶细声地说: “五嫂子搭信来要三伢子进城学翠花铺。但在城里学,在乡里学,不是一样吗?大家不要讲,让他好好的做下去吧。” 当然九叔也是好心。但孩子想娘,第二天一早寿康便挟起他的几件衣服,带上他平日积下的八个铜板,走到他祖母床前说: “娭毑,我到师傅那里去了。” 他本想把实话告诉祖母的,又怕她老人家不让他进城。只好这样说。但寿康是没有进过城的,他听说只要沿着麻石路一直走就到了。他走到杨勒嘴大路边的石乌龟那儿等着,心想在那里必然可以碰到进城的人,他就可以和他们同路了。一会儿果然来了一个背包袱的,寿康问他: “老板,您上哪里去?” “进城去啊,你呢?小兄弟?” “我也要进城去,我和您一道走好吗!" “那有什么不好呢?” 他也欢喜这个聪明大胆的孩子,后来他们的同伴越来越多了。可是那时候正发大水,麻石大路被冲断了,他们绕了好长一段路,寿康身上只有八个铜板,打中伙的时候同伴们邀寿康吃饭,他只好说: “我不饿。” 那天他走了一百多里的长路,等到进了城找到伍家岭我的住处时已经天黑了好久了。我听了他是偷偷地一人跑来又是欢喜又是责备他。因他整天饿着肚皮赶路,赶忙做饭给他吃。那天晚上母子们睡在一床,我问他许多乡下的事,也有叫人生气的,也有使我安慰的。但后来想到他祖母和叔叔们不知道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又加上正在发大水,他们不放心会到处找他的,也使我心中很为不安。 寿康进城后就到臬围后李家翠花店学徒。他的手巧,乡下孩子又比较老实,细姑子非常欢喜他。他没有铺盖,李家屋子又窄小,便让他同她的几个女孩子们一起睡。寿康起先原也相安。但那位李家姑爷让他伺候他,吃饭时要他给他夫妇和小孩子们盛饭,这虽然是做学徒的“本分”,但这孩子脾气古怪,做不惯这类的事,结果从那儿逃回来了,和我一起住在一舅公家里,由田三叔的介绍到伍家岭附近的裁缝店学过几天裁缝。寿康运针极灵活,师傅原也欢喜他,但他也是受不了徒弟制度的束缚,又跑出来了。我气得追出去打他,但一想到他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又心酸手软。后来我母亲和三嫂子也进城来了。三嫂子在吉林的时候生了一个女孩子叫竹儿,长得很伶俐,回长沙后又生了一个女孩叫祥儿,她和梅臣都很想要一个男孩,为此不免失望。但祥儿却长得和梅臣三弟一模一样,梅臣也很欢喜。不幸竹儿恰在这时候患了天花,丧失了她的小生命。三嫂子哭得很伤心,我也很难过,因为竹儿实在太活泼可爱了。 那次妈妈和三嫂子都到了伍家岭,来看一舅母和我。妈妈见寿康翠花铺没有学成,也住在一舅公那儿,便对我说一舅公家生活也是很为难的,你一个人住在那儿还能勉强对付,现在三伢子也来了,一舅公怎么吃得消?她老人家又说三伢子在乡下怎样不听话,不肯捡狗粪等等。最后妈妈说到我的将来。她老人家的话逼得我那么紧: “再说,现在生活程度这么高,一个男人还不容易养活一家,你一个女人绊起这几个孩子,怎么得人大呢?……” 没有等她老人家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哭得象泪人一样了。 我怎么办呢?无论怎么苦我是打定主意不嫁人,不到别人家做工,更不去要饭的。我决心先离开一舅公的家再说。那时候距伍家岭不远的枫树坪新起了一排临大路的木房子,每一栋前后两间,月租两元,不要押金,由一位姓唐的经理担保。我想有寿康做帮手,可以卖卖茶,做做小生意。可是这也得有点本钱呀。我想了一想,就把一床印花布被单从棉絮上拆下来,和一件毛蓝布衫交给寿康去北门当铺当了三块钱。杜十公非常慷慨地借给了我十元。就拿这十三元钱起本,我租了一间铺面,买了家具及茶店应用的东西和一点糖果,又要寿昌写了一个招牌,我们的茶店算开张了。那儿每天行人不断,再加粤汉路局正修新河铁桥,工地离我们那儿很近。一舅公的长子寿钦二表弟正在新河警局做事,寿康和那些工人们也混得很熟,这样到店子里来坐的人也不少,每天茶资收入多的时候也有两三元,最少也有几角。那时候生活虽然不容易,比现在还是便宜得多,米只要六个铜子一升,我们母子三人顶多吃两升半米。盐是一毛钱一斤,十几个铜板可以秤四两肉。煤是几百钱一担,小菜可向每天过路的担子上买,杜十公挑菜进城的时候也时常送些给我,我们只要二百几十文钱就可以度过一天了。 寿康除了在店子里照顾生意,时常也提一篮子纸烟和笔杆糖到新河一带去卖。他虽然失学,但很欢喜学习,每天从新河铁桥工程那一带兜一个圈子之后,就回到市镇上来。镇上有一所耶稣教堂,有一天下午他经过那儿,偶然听到一位牧师在那儿传教,其中有几个圣经上的故事,引起他的兴趣。因此他每天午后老坐在教堂门口,一面卖糖,一面热心听说教。他不象别的孩子那样欢喜吵闹和打架,总是那么沉静地听着。这给一位姓王的牧师注意到了,很温和地问他: “小朋友,你欢喜听吗?” “欢喜听。”寿康说。 “你觉得哪些话有趣呢?” “你们说,六天工作之后到第七天一定要休息,这话有道理。” “唔,你家里有父母吗?” “父亲死了,有妈妈,哥哥,弟弟。” “你卖糖能赚钱吗?能养活妈妈吗?” 寿康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学点手艺呢?” “没有地方学。” “我给你介绍个地方去学手艺,好吗?这个人是我的本家,他的哥哥也是教友,他们一定对你好。你好好地去学,不要调皮,一定学到出师,将来赚钱养活你的妈妈,帮助你的哥哥弟弟。” “太好了,谢谢您,我一定用心去学。” 这样他就被介绍到北门城外王四皮匠开的鞋店当学徒,拜师帖子上的介绍人便是那位王先生,请进师酒的时候寿昌也在场。孩子肯自动学手艺,我也算放心了。但因寿康到鞋店去了,茶店没有人招呼,只得停歇了,我搬到北门城外康乐家的楼上。这康乐家是寿昌同学杨荦君的亲戚,地点恰在鞋店的对面,隔长沙师范也近。那时五儿寿麟也来了,我叫他每天到学堂里接些衣服来洗,替人家缝缝衣裳,藉以维持生活。
十九、枫树坪的那些日子 在枫树坪住了将近半年,有好些事值得回忆。 以前寿昌是住在学校里的,自从我搬到枫树坪后,他就回家来走读。那时蒋寿钦二表弟同他很谈得来,寿钦人很聪明,从小字写得不坏,可惜读书不多,以前在三字墙学过机匠,后来改行。他家境困难,他二叔开湘云纸庄,虽然赚钱,但对他的帮助也不太多。他和皮国珍兄弟是好朋友,由他们介绍考入警察学校。分配在新河服务,郁郁不得志。他在乡下时娶的亲,娘家姓邓,人长得也不错,和寿钦原极相爱,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曾妹子,一个叫细妹子。就是她的性情倔强一些,和她婆婆不大合得来,时常吵架。据一舅母说她的儿媳曾经打她,杜十公甚至出来做见证。不过平心而论,二嫂子未必那样大胆,顶多是婆婆打她的时候二嫂子反抗,彼此推推拉拉是难免的。但寿钦那时在警察署做事,他是得管人家的,怎么吃得消家里有近于“逆伦”的事?因此他从警署办公回来时常不回家去,却欢喜到我家来,和寿昌一块儿读书。皮国珍兄弟也时常跟着来。他们那时都很用功,每晚要照我两百钱的清油。那时,枫树坪的铺家除谭家药店外又添了唐家新开的杂货店,油便是向他家打的。那时二百文钱的清油很不少,可以照到天亮。他们除读些书报之外,也写些文章,寿昌在学校里负责编辑《青年报》月刊,寿钦也是在那时候学习写文章的。抗战后他们在长沙曾合作出版过《抗战日报》。他们那时都风华正茂,感情也十分融洽。有时热烈讨论《红楼梦》林黛玉的葬花诗之类。参加讨论的人还有后院住的张家的几位少爷。张家的前辈有“百万”之称,那时候也快没落了。他们虽然住着很阔气的房子,却都欢喜到我们那儿来坐。晚上天气冷,他们把脚伸到我那铺没有单被的棉絮里边和寿昌们促膝谈心,直到夜深还不肯回去。 张家几位少爷最爱打足球,而且有一位打得很好,枫树坪时常也变成他们的足球场。他们又都爱唱京戏,又有留声机,这一方面的兴趣寿昌很受了点他们的影响。他们的哥哥,大少爷虽然不幸是一个瞎子,却很精明,他能把一部脚踏车拆开,又把它装配起来,不要别人帮忙。大少爷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太太,因为他眼睛不看见,就难免有事。但大少爷神经十分敏锐,管得十分严厉,为此,听说他们兄弟间不免失和。 枫树坪的生活到谭满公娶孙媳妇算一个高潮。谭满公儿子早死,有一位孙少爷就是药铺的少老板。这位少老板其实是有些傻气的。有句“福禄生在丑人边”的俗话,他祖父给他娶来的那位新娘子却是相当美丽,又是念过书的女子。她的嫁妆也相当阔气,红湖绉的帐子,两铺两盖全是湘绣缎面的。新郎不曾见过这个场面,太紧张了,把铺的当成盖的,结婚那晚竟睡到绸褥子底下去了。那些日子寿昌们的谈话会便暂时移到这新娘房去了。新娘是读过书的,自然欢迎这些年青的读书人,慢慢地她也参加谈话了。她和谭家少老板结婚,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那时受过教育的妇女已经开始觉醒了,这位新娘子不满意这种包办婚姻,没有多久便离家出走了。 在枫树坪的来客中还有一位叫杨辉光。这人是在旧军队里混过的,广东、广西、云南,贵州都曾去过,有过许多惊险多趣的经历,是寿昌从不曾听见过的。他曾很详细地记录下来,想作为写作的素材。但此时寿昌大腿上忽然长了一个毒疮,痛了好一些时候,这工作也停顿了。 起先,腿上的疮还不太严重,他还是一颠一拐地每天到城里走读。因为没有钱请医生及早诊治,疮毒更加厉害起来,终至一步也走不动,只好向学校请假。寿昌悲观得了不得,怕这条腿会废掉。吕恢猷、黄芝冈等同学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对他们直流泪,学校里先生们对寿昌有感情的,也很怜惜他,关心他,甚至被学生们称为“怪物”的教地理的黄先生也在上课的时候用颤抖的声音说: “田生真是可惜得很——。” 听人说疮疖是热毒,我就用苦瓜,丝瓜的叶子捶碎给他敷,满公也教给我一些偏方,慢慢地总算好了,但走路还是不大方便。寿昌只差一学期就毕业了,那时继徐特立先生任校长的姜咏洪先生,很慷慨地替寿昌出了一学期的学膳费,因此他就可以住校不必来回奔走了。 那年二月间乡下搭信来说外公病得厉害,我得信后把铺子交给寿康招呼,赶忙下乡到歌棣塘,看护了爹爹一个多月,没有出过房门。爹爹在病中脾气变得非常古怪,听得外面有人唱什么,他会故意地问: “什么人在哭呀?” 早晨也不许听得读书的声音。每顿饭定要让儿媳们用小红花碗做五、六样精致的菜摆在床边的小桌上,可又一点也不尝。意思是死了上供饭是看不见的,不如趁活着供养,至少他还看得见。病中又叫我们做一双红色过老的鞋。满六十岁生日的那天,他老人家穿了那双鞋,叫人扶到大厅上,笑眯眯地对贺客们唱“八仙庆寿”。那时伺候他老人家最多的除我们之外,要算漱瑜。这孩子为着照顾她祖父,把学校里的功课都荒废了。那一个多月,把大家都累坏了。叔叔夫妇就住在右边的厢房里,我回家后也没有到他们那儿好好坐过一次。有一天,我见爹爹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抽个空找我叔叔谈了一回儿话,也想藉此缓口气。谁知爹爹见我不在他身边,大大地不高兴,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连我叔叔也一样受气。 我想这太没道理了。我也是人呀,一气之下我就带了五儿回到了毛坪老屋。 那时正是四月初,茶忙的时候。满婶们在茶山里有熟人,我跟她们一道带着寿麟到理安冲摘茶。只见遍山碧绿,摘茶女很多,大都是拖娘带崽的,也有许多小姑娘。采茶虽然辛苦,却到处可以听到悦耳的歌声。一般的说,叶尖深的好茶,容易摘,又打秤,价钱便宜,每斤可得十文;对口叶子难摘,半天也摘不到几斤,价钱贵一点,每斤可得十二文。我原是塅里人,摘茶是外行。梅臣三嫂是冲里人,会摘茶。搬到歌棣塘之后,山里茶树多,我们三姑嫂曾比赛过一次。满嫂子也是塅里人,她摘到十五斤;我本不行,但好胜,学会了也摘十五斤。我不大能走路,在理安冲的茶山里怎么竞争得过那些年青的采茶女呢?幸亏五儿正象出山虎一样,满山跑,抢好茶树,又摘得快。我们母子俩每天也可以摘三十来斤。茶园主有待茶女好的,有不好的。好的供给我们茶饭,不好的要自己带米去煮。我们每天大约可得两三百文光景,除伙食以外每天还可剩十几文,这样总算让我积了点进城的盘费。在茶山里那些日子太阳真晒死人,我不欢喜打包头,又没有草帽戴,只好用围裙盖一盖。可那有什么用呢?半个月以后,我晒得简直象黑人似的。以后我帶寿麟进城回到枫树坪时,许多亲友们见了都不认识我了。 我到乡下去的时候,三儿一个人撑持着门面。枫树坪又搬来一家姓朱的,三儿同朱家相处得很好。他是个好动的孩子,凭着小时在乡下练出的水性,赤手空拳跟着一些熟识的渔人到捞刀河罗汉庄一带的河里坝里去捉鱼。他无罾无网,怎样捉法呢?他先在水里辟里拍啦地一阵子把水打浑,鱼碰了浑水就都钻到泥巴里去了,然后就可以到泥里去捞,这就叫“浑水摸鱼”。一次,寿康的脚已踩着一条鱼了,他急忙潜到水下去捉,但一伸手下去鱼又溜了。后来一位摸鱼的老手告诉他,脚下踩着鱼的时候不能弯腰去捉它,因为那样身子会浮起来,鱼就钻空儿跑了。必须直着身子蹲下去,两只手紧紧抓着鱼头,最好能抓牢它的鳃,鱼若动弹只能把它再向泥里压下去,切不可马上就想捉起来,因为大一点的鱼都有一股冲劲,在水里不容易捉住它。三儿自从得了这些诀窍之后,每天可以捉两三斤鱼,他算又开辟了一条生路了。 到了年底钟一伯来了。 钟一哥是钟家坪钟贤三公的大儿子。这位一哥从小在外面谋事,有时替人家包伙食,为人十分义道。这时他刚从外县回来,听说我们母子在枫树坪住,他特意赶来看我们。他和我同年,禹卿比他小一岁,因此孩子们都叫他一伯。他嗜酒如命,差不多不大吃饭。此外好吸几袋条丝烟,说话总是那么充满着热情。再加禹卿和他是盟兄弟,禹卿死后见子侄们如此清寒,他看了如何不难过?那天他喝过几杯酒后对寿昌、寿康们感慨无量地说: “寿昌啊!这以后就得看你们兄弟了。你爹和我是把兄弟,他本是很有心胸的人,不幸他的命运不好,从不曾得过意,那么早就去世了。我在外头听说,真是好难过。这次回来,一定要来看你们。你们的妈妈全靠自己苦爬力挣把你们抚养大,这真是不容易啊!你们就得好好的读书做事,替你们爹妈争口气。” 他说话时眼眶里含着眼泪,给孩子们很大的感动。 一哥临走的时候送给我三块钱,这三块钱帮了我们很大的忙。那时已经是民国四年的旧历除夕,我赶忙叫寿康拿这三块钱到北门当铺里把我那条印花被单和毛蓝布衫给 赎回来了。为什么三块钱就成了呢?因为照湖南当铺的习惯,大年三十晚上赎当是不取利钱的。 我们母子整整一年没有盖过被单了,那床棉絮扯的快要破了。感谢一伯的好意使我们在过年的时候重新有了自己的棉被。我兴奋地缝好被子之后,不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雪,枫树的枯枝都给压下来,我们母子盖着这床棉被却感到异乎寻常的温暖。 作于1941年 选自《人世间》,《文学创作》等杂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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