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田汉(1898—1968年),原名寿昌,曾用笔名伯鸿、陈瑜、漱人、汉仙等。湖南省长沙县人。话剧作家,戏曲作家,电影剧本作家,小说家,诗人,歌词作家,文艺批评家,社会活动家,文艺工作领导者。中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多才多艺,著作等身。早年留学日本,1920年代开始戏剧活动,写过多部著名话剧,成功地改编过一些传统戏曲。他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词作者。文化大革命中,惨遭迫害,死于狱中。1979年后平反。
母亲的话(节选) 田汉
十二、小乡巴佬进城 寿昌在清源庵读了一年,湘澄先生看这孩子成绩还好,主张他进城去升学。湘澄先生在当时算是一个新富,省城教育界里熟人甚多。他很亲切地写了几封介绍信给王憬和、张道南先生托他们带寿昌去考有名的选升学校。寿昌从没有进过城,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动身那天,寿昌问我要衣换,我那时恰把他的衣服浸到水里去了。他问我: “我的衣服呢,妈妈?” “浸了。” “好的,妈妈,您放心,我这次一定‘进’了。” 孩子从我的回答里得到一个好的彩头,很高兴地进城去了。 寿昌那次进城是同九叔和裁缝八叔一道去的。走的是崩坳那条路,到望仙桥打中伙。当时湖南米价便宜,旅客们吃饭可以管饱,饭铺里盛饭有特殊技术,都是堆得象尖山似的,高出碗面四五寸。但斯文客人可以例外,仍是照普通那样平平的盛。那次寿昌叫伙计平平的盛饭,裁缝八叔恭维这孩子有品格。 他们走近小吴门的时候,裁缝八叔哄这孩子说:“寿昌,第一次进城的人都得拜城,你该叩头了。” 寿昌却没有上他的当。但当他走近那“长毛”都没能攻破的一尺多厚的大铁门,进入那又深又黑只远远望见一线天光的古老的城门洞的时候,的确产生一种紧张和新奇的感觉。城里的事物也引起了孩子很大的兴趣。裁缝八叔笑他“乡里人进了城,两眼望不停”,其实这孩子的心情和普通乡下孩子进城并不完全相同。 第二天,九叔就滞他去见王憬和先生。他住在北正街一所小学里。他们去得早,王先生刚起床。看过湘澄先生的信,赶忙就带孩子到选升学校去。那是一个大学堂,在贡院坪附近,门口挂有慈禧太后的上谕。从大门到学校办事处要经过很长的通道,孩子恭谨地跟着王先生走。憬和先生一直把寿昌带到那时任学监的张道南先生房里,拿出湘澄先生的信,介绍了,张先生寒暄了几句,立即将寿昌交给一位先生去考试。这位先生出了一个题目,叫他写一篇文章,写完看过后又交给张先生过了目,张先生说:“通过。”便立即发了文具和教科书,叫人带寿昌去上课。 九叔和寿昌都没有想到进省城考学堂会这样快,而且能立即上课,倒给愣住了。九叔再三感谢了王、张两位先生,又嘱咐了寿昌几句话就回来了。 在写考卷的时候,寿昌看见窗子外面走过的都是些衣冠楚楚时派十足的学生,虽说是高小,但年纪有的比他大一倍。当他走进教室,只见黑压压的挤满一堂,高据讲台上的是一位弥勒佛似的地理教师,后来才知道是曹石渠先生。因为正在上课,教室门一开,许多同学都回过头来望着这土里土气的乡下孩子,寿昌有些窘了。但毕竟石渠先生讲课精彩生动,同学们又都被他谆谆的教诲所吸引了。 城里的学校比起清源庵的小学来毕竟气派不同,教室是那样多,那样高大,讲台上有椅子,黑板可以上下推动,先生用颜色粉条在上面写的字、画的地图美丽夺目,寿昌几乎不忍见先生随手擦去。下课的时候,人们都一群群地谈话玩耍去了,寿昌仍呆呆地站在黑板前留连不走。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就是在同学中发现了他的表兄王凤阶。凤阶原是他七岁时的同学,现在又同班,他怎能不喜欢呢? 那时的学制,高小相当于今日的初中,所以选升学校的老师们的学问都是很好的。除前面说的教地理的曹石渠先生外,教历史的是曹秋庸先生(曹伯韩的令尊),教经学、国文和数学的是黄漱泉先生,教音乐图画的是黄晓东先生,教格致的是李曙云先生,教兵式操的是一位曹先生,教游戏的是陆启佩先生,教英文的是一位在抚署做译官的。都是所谓“一时之选”。 有一次黄漱泉先生上课,寿昌因在乡下上学随便惯了,不大懂得教室里的规矩,在起身吐痰的时候顺口唱起来了,黄先生忙止住他,说: “喂,怎么啦?上课的时候可不能随便唱的啊。” 同学们都笑了,寿昌窘红了脸。有些玩皮的同学想乘此欺负他。但在第二个礼拜,黄先生发作文本子的时候,却出乎同学们的意外。那时国文先生发卷子的次序是按着分数多少而定的。当黄先生抱着一大摞作文本子上讲堂的时候,同学们都紧张地望着老师的脸。及至他第一个叫到寿昌的名字,许多同学都不免惊异起来,从此大家对这小乡巴佬也就另眼相看了。
十三、当时湖南的学风 那时候长沙的中学都各有一些不同的风气。比如说“明德少爷”、“善化国民”、“修业叫化”、“长沙冲突”、“选升吆喝”,这些浑名常常听得寿昌的同学们说起。原因是明德学堂的学生多富家子弟,穿着相当漂亮,所以人家叫他们“明德少爷”。那时徐特立先生办善化小学和中学,学风刻苦而进步,徐先生是请开国会时慷慨陈辞当场断指的名人,学生也有喜谈国事的风气,所以叫做“善化国民”。修业学校是彭国钧先生创办的,彭先生那时也是提倡刻苦的,学生布衣草鞋,不修边幅,恰与明德相反,所以叫“修业叫化”。长沙中小学学生欢喜起哄,很多教员都被他们“冲”走了,所以人家叫“长沙冲突”。这选升学校原是余子昭先生的堂长,但他很少到校。学生们欢喜闹,常常一站队就来一个吆喝,所以叫他们“选升吆喝”。寿昌是个贫家孩子,在他们中间自然显得非常蹩扭。 尽管有这么许多不同之处,但当时湖南的学生却朝着一个方向走。他们对满清政府很不满,想要把中国改革一下。我在乡下纺纱选丝的时候,已经听得人家念陈天华的《猛回头》了。梅臣弟是甲辰年进学的,那次据说是最后一次科举,乙巳年黄兴先生便在长沙北门创立明德学堂宣传革命。他失败了以后,丙午、丁未那几年几乎年年都闹乱子,常常听说城里杀革命党。庚戌年,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米卖到百文钱一升,省城里饥民闹事把岑抚台都赶跑了,把巡警道赖子佩吊在柳树上打,这些消息乡里也传遍了。乡里人喜欢附会夸张,说饥民中间有侠客领头,提起一桶桶的洋油在屋上行走如飞,要烧那里,那里就起火。寿昌原想去看看这些热闹,但等他到城里的时候乱子已经平息好久了,抚台换了余诚格。 然而火种依然在那儿燃烧着。选升的先生们差不多都是有新思想的,象教音乐的黄晓东先生,把《民报》上的许多文章收集起来,私下里传给学生看。学校里除有《长沙日报》等本地报纸之外,还订了一份上海《时报》。《时报》的附刊是《滑稽时报》,时常登载一些讽刺时政的文字和图画,象讽刺庆亲王奕劻的昏庸误国,和废科举兴学校以后仍旧保留着科举的实质等等。那时比寿昌高一班的同学象彭梦南、曹典琦、黄芝冈、黄世琨们便模仿这《时报》,用做算术本子的四开稿纸编成一份《学生报》,照样有时论,有新闻,有文艺,有插画,在同学中传观,虽是半游戏的东西,但在当时也起了一些作用。而且小时喜欢干什么的,长大了也多半向那方面发展。如曹典琦(曹伯韩)、黄芝冈、黄世琨(黄醒)等,以后都致力于文艺或新闻工作。 戊戌前梁启超在湖南办时务学堂南学会,对当时的学生界影响似乎不太大。但是他办的《新民丛报》和《国风报》是可以公开看的,学生中模仿他的文体的可是不少。如选升早两班的学生周元龙及寿昌的同班同学杨荦等,对梁启超很崇拜,他们的文章里面常引用他的话,写着“梁启超曰”。 寿昌在选升上学的时候,社会上闹得最厉害的是反对铁路国有的风潮。政府要人受攻击最厉害的是邮传部大臣盛宣怀,湖南方面挨唾骂的中心是曹子谷。当时各学校学生代表,曾在长邑中学的寄宿舍为发起反对铁路国有运动召开过会议,其实寄宿舍的后面就是省警道衙门,他们也不敢来破坏,由此也可见当时民气的高涨了。那次选升的代表用纸扎了一个盛宣怀的头挂在墙壁上,同学们拿起石子朝着他头上打。而最出色的是开会时同学吕恢猷君慷慨激昂的演说。当时《长沙日报》曾有一段记载:“长沙吕恢猷君,年十一岁,登台演说,声泪俱下……”实在的,吕君的话在学生中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会后同学们立即行动起来,草鞋赤脚自愿到小吴门外帮助铁路当局修完一段未完成的路。 寿昌当然也是很兴奋的,他也起来说过话。但他毕竟是乡下人,讲完了话不懂得怎样下来,窘在台上好一些时候才给同学们“救”下来了。 吕恢猷君是吕必寿先生的侄孙,兄弟俩都跟寿昌同学。吕君性情温柔,长得象个弱不禁风的好女子,他平日在家里也是丫头服侍他的,就和贾宝玉一样,但他口才最好,正义感极强,说到对时局慷慨之处依旧是“湖南辣子”的性格。他与黄芝冈兄弟、曹典琦和寿昌最相契好,后来梅臣弟也非常器重他。可惜他象颜子似的薄命,到了十九岁上就病死了,真是一个损失。 寿昌当时的同学中除了吕家、曹家、黄家的兄弟之外还有两组李家兄弟,一组是李曙云先生的两位令郎李翼谋、李富春,另一组是李景生、李冬生和李觉。 此外有杨荦、柳之俊、陈剑五、张伯陵、曹政敬、罗瑞琪诸位。杨荦君入学的时候据说学监张道南先生点名误把他的名字念成杨牢。因而俏皮的同学胡诌了几句诗,什么“五十先生学问高,分明杨荦叫杨牢”。其实中国人的名字古怪的很多,念错也是常有的事。陈剑五是寿昌在清源庵小学时代的老同学,周家坝的人。张伯陵是东乡钱塘湾张四娘的儿子,就是现在北平辅仁大学的张怀博士。曹政敬那时候还是一个脖颈上戴着银圈子的小哥儿,后来成了长身玉立的曹礼吾先生,在抗战中去世了。罗瑞琪君长得甚为韶秀,教体操的陆先生总是喊罗瑞琪出来示范,后来又和寿昌在长沙师范同学,但现在不知在哪里了。 十四、 “英雄怀汉” 那时候高小毕业算是进学,中学毕业算是中举,乡下人真有送报条和做酒庆贺的,但到了后来大家的兴趣都不在这里了。寿昌只穿过一次满清的袍褂,那是全体同学到优级师范那边举行一个什么仪式的时候。整队回来后,大家都很不屑地把那些衣冠脱下来,乱扔在操场上了。 选升的学生因为多半是本城的,所以除路远的以外,住校的少。寿昌是暑假后从乡里进城的,学校里因为搬寝室把他的被窝帐子全给搬丢了。他又不愿到亲戚家去住,只好睡在学校会客室的大炕床上。因为是大热天,到了半晚上蚊子多得实在熬不住,寿昌只得把炕床上的两个大椅垫子盖在身上。但蚊子还是向头上脚上不断的咬,寿昌气起来把炕床打得一片响。工役室里一个同乡的工役听得不过意,起来到会客室叫寿昌, “啊呀!这么多蚊子没帐子怎么能睡呢?到我那边睡吧!我那儿有两个铺。” 这样才算救了他。他疲倦极了,在工役室里呼呼地直睡到天亮。寿昌因此总很尊重工人。他常说;“只有穷人才懂得穷人的苦楚。” 有一段时间,寿昌和他的表兄王凤阶同住在学堂对面的聚贤客栈。那时寿昌是个乡下孩子初次进城,对城里生活不熟悉,有一天晚边,凤阶给了钱和瓶子要寿昌去打洋油。寿昌出门不知往哪里去才好,他走到一家米店,向老板打油。老板笑着说: “对不起,我们这儿的洋油卖起了。” 意思是卖完了。最后才经人指点得向槽房去打。还有一次寿昌借了凤阶的钢笔学写英文字,因为不会用,把钢笔头弄断了。他着急得很,赶忙摆在原处,生怕他表兄要骂他。但第二天一看,钢笔依然完好如旧。他奇怪得很,疑心他并没有弄坏,不知道是换了个钢笔头了。 那时反抗满清的潮流很高,学生们只找那些革命空气更浓厚的地方去。许多同学对选升的校风也不满意,有的同学劝寿昌去考修业中学,说那所学校办得怎样有精神。当时入学考试已过,但还补招新生,寿昌便和柳之俊、陈剑五、张伯陵三位改了名字去投考。张伯陵改名怀,陈剑五改名雄,柳之俊改名英,寿昌改名汉。事有凑巧,他们四人都被录取了。寿昌第一,伯陵第二,剑五第三,之俊第四,倒过来念,恰巧是“英雄怀汉”。当时同学们以为是他们预先商量这样改名的,其实并非如此,但却与当时青年人的心情不谋而合,也是一桩巧事。选升学校当局知道他们报考了别的学校,很不高兴,说他们“见异思迁”,加以除名,他们就正式搬入修业学校。那时“见异思迁”的不止他们四人,象曹典琦便到了长邑中学。 修业学校当时的思想和风气确实比较活跃、进步。教历史的先生特别注重讲近代史。在谈到甲午战争时,先生指出我国在政治军事上的失败经验,用非常动人的语言鼓励同学们雪耻救国。教兵式操的是蒋葆山先生,他的教学方法也非常巧妙,能使每个学生象触了电似的被他吸引。他对同学们民族意识的灌输是有功的,除了教大家唱“请看那印度波兰……”一类激昂雄壮的军歌之外,又常带学生们去打野外。到了小吴门城外的旷野荒山中,他就对学生们慷慨陈词,说起中国国耻两由采,改革的必要,常常使这些热血青年们感动得流眼泪,回来的时候跑步特别起劲,因为都想趁此机会锻炼好体格,将来为国效力。因为蒋先生能深得学生的信任,后来学生军成立,大家都拥戴他做管带。
十五、学生军 辛亥年二月,从各地到省城里来的人很多,情况已有点紧张。到了三月底大批革命党攻打广东的督署,牺牲了不少人,报纸上登载的那些“供词”,学生们都争相传诵,少年的热血都被鼓动起来了。铰辫子的、穿草鞋的人一天天多了。十月十日湖北武昌起义,十月二十二日湖南四十九标、五十标的新军手臂上缀着白布开进了小吴门和北门,杀了巡防统领黄忠浩和长沙县知县沈瀛。 那天上午寿昌去铜铺巷找他的同学杨荦,杨君谈起欧美的议会政治与中国的将来,当然也谈到报上所载湖北起义的情况和那几天大家所听到的消息。 “你看这次起义怎么样?” “这次一定会成功的,只希望干得彻底些。” “不过中国太古老了,腐败的东西太多了,革命决不是短时间内所能成功的。” 两人谈得非常兴奋,从谘议局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闹嚷嚷地传开了: “革命党进城了!” “余抚台挖墙洞逃走了!” “湖南反正了!” 他们朝议会东街走,劈头就碰到一些人蜂涌而来,为首的肩着一块木牌,上面贴着革命军安民的告示,年号是黄帝四千六百零九年,他们欢喜得跳起来,疑心是在做梦。怎么这样快!而且这样容易就成功了,他们又觉得有些担心。 但无论怎样这是再好没有的事,街上的人碰见了,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彼此望着笑。看见手臂上缠着白布的革命军人都想把他们抱起来。人们实在一时难以表达出自己心中快活的心情。那天革命军就在谘议局开会,推举焦达峰为都督,陈作新为副都督。 这时听说清廷派遣的北洋兵已经逼近汉口了,湖南军政府即派王隆中带四十九标援鄂。在荆州附近打了一个胜仗,军政府得了消息发起祝捷大会,教育会坪里搭了三个戏台唱戏,名伶陈绍益主演《血战荆州》,他扮演一个革命军官,看戏的人山人海。那晚各学校还参加军民提灯游行大会,千千万万的青年男女唱着: “五千年来, 专制恶毒, 一旦扫而空……。” 各处游行队伍就象无数条火龙一般汇集一处,开进平时老百姓们轻易不敢走进去的抚台衙门——此时变成了湖南军政府。焦都督身穿黄色军服和长统马靴,站在桌子上对大众说话,在灯笼火把光焰的照耀下显得很是英武而忠恳的样子。那天晚上群众热烈欢腾的气氛和场面是空前未有的。大家觉得真是革命了,中国从此有救了。 据说焦都督是当时革命党派来领导起义的,他上任以后很想做点革命事业,一来就免除了一些苛政,出榜文请老百姓都来献策。因为武汉军事紧急,他想动员更多的民众武装去支援湖北的起义军,便号召组织学生军,预备训练好了去援鄂。但没有想到湖南的封建势力和影响还大得很,他们是革命的死对头,不久焦陈两都督就被这伙封建军阀制造阴谋,枉加罪名给暗害了。后来虽然又给他们铸了铜像,可是因为基石没弄好,那铜像一直横搁在烈士祠前面的泥地里没有竖起来。 当时学生军共招了一营人。当连长的都是读过书的军人,也有在学校里教过兵式操的。营管带后来根据大家的推举,由蒋葆山先生担任。营本部设在法政学校的旧址。寿昌在兵营的时候,曾在仓库里发现许多印得很精致的法政讲义。 弟兄们都是当时几个中学或高等学校的学生。起先招募学生军的宗旨是真正想让大家到前方去作战,寿昌和他的几个同学也都是抱着决死的志愿去参加这个队伍的。那时候寿昌才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因长得高大,仗着一股救国的热情也去当兵。学生军的训练除术科之外,也在教室里上学科。时常请些从前方下来的军官来谈实际作战的 经验,大家听了都恨不得立刻开到汉阳前线,把敌人赶出武胜关去! 最泄气的事是教练的时候久久不发给真枪。也许是枪少吧,在都督换了之后,表面上为了爱惜这些青年学生,不让他们真正拿枪上前线,但实际上是想保存自己的实力。 当省城发生革命之后,乡下谣言很多。有的说焦都督把余抚台赶走,他自己却又被人家当土匪杀了。又说选升学堂也被人捣毁了。又说,湖北的仗火打得很剧烈,四十九标损失很大,阵亡了好几位官长,省城教育会坪正开追悼会,战马的头上扎白球等等。寿昌已好久没有信来,我住在栖凤庐那样的深山穷谷之中,消息闭塞,心里着急得不得了。梁三娭毑平日是最喜欢寿昌的,也同样为他担心,不知这孩子究竟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遇了什么危险?我急得没法就到山上仙姑殿去找王道人,请他替我敬敬菩萨,保佑孩子平安无事,早些回来。 “大姑奶奶,不用您拜托,我早已天天替寿昌在敬菩萨啦。想必吉人天相,不要紧的。” 王道人是那样恳切地安慰我,他也是非常关心寿昌,几乎逢人就问起他的事。 有进城去的人,我总拜托他们打听寿昌的消息。他们到贡院西街“老利生”去问过,胡家一伯娘子说: “寿昌吗?不久以前来过一次。我说‘你公公,祖母,妈妈都望你回去,你就早点回去一下,让他们放心吧。’他笑了一笑又走了。” 这样我总算知道了孩子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后来他来了一封信,才知道他参加了学生军。我决定要进城去看他一下。 恰好那时我的侄女莲姑娘要出嫁。新郎是省城落盘桥开炭行的潘海涛君,家里没有适当的人去送亲,因为别的婶婶们不是没有进过城,就是没有行头,这样就让我进城去送亲。 潘家的招待很热情,但他家的女眷少,只有一位姑妈。我吃过三样菜就起身作辞,但挡不住潘家苦苦留我,便在他家住了两晚才到理问街二舅家。一个礼拜之后,我到贡院西街胡家,寿昌得了信赶来了。他头发铰短了,穿着学生军的制服、皮鞋,打着绑腿,精神抖抖的,俨然是个小军人了。 “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责备他。 “因为怕您老人家不让去。” “真要去打仗吗?” “当兵自然是要打仗的。”他爽脆地回答。 接着他告诉我学生军里的情形。又说除供伙食之外每月还发几块钱零用。他很高兴地将他第一次所得的薪饷交给我,要我买东西吃,我要他自己留下买书看。他问起两个弟弟,盼望他们快快长大起来,好同他一道工作。他认真地准备离开家庭去干他理想的事业。他那时写了一个新平剧叫《新教子》,登在《长沙日报》上,是写一位母亲鼓励她儿子到汉阳前线参加革命。那分明也是动员我这做母亲的送子参军。但不久南北议和,宣统退位,时局在妥协的空气中间平静下来了。这支由知识青年组成的学生军终于被解散了,自然使寿昌感到很失望。
十六、公公之死 那次我在城里住了好些时候,家里还没来接我回去。—直到年底,九叔才打了一张土车子进城来接我。 这时寿昌已经出营了,随我回家。车子太重了,九叔又不是太有气力的。寿昌就把一根绳子绑在车子的前头拉着走,果然快得多了。我们很顺利地到了望仙桥附近,走到一户人家的塘边,车轮子碰了一块石头,九叔叫寿昌使劲拉一把,但他太使劲了,九叔架不住,车子扑通一声整个翻到水塘里去了。那时正当寒冬腊月,幸亏塘边水还浅,我伸手叫九叔来扯。九叔慌了,和寿昌赶忙把我拉上来,我已经冻得簌簌地发抖,跟王嫂子借的一件蓝缎子皮袄打的透湿了。还好那天我头上戴了网子,所有借来的首饰都没有掉,不然真赔不起。还是寿昌的损失大,他遣散时发的薪饷买的一双皮鞋,掉了一只到水里,再也寻不着。路边那家人家看见有人掉在塘里了,都出来救护。一位年轻的嫂子很亲切地扶我到他们火房里,赶忙烧起柴来烘衣裳。那晚就在那家人家歇了。九叔当天拖车子回去,第二天还是抬了一乘轿子来接我。 因为我落水受寒生病,又加是年底了,我们就在祖父家里过年。一直住到第二年正月莲姑娘回门的时候,才回牺凤庐去。 莲姑娘和潘二哥两乘轿子来到家里,大家欢迎新姑爷和新姑奶奶自不必说。莲姑娘那次是穿一件青缎子夹衫,钮裙子,、配着她那白玉似的皮肤,真是漂亮得很。但有人说这衣服太素净了,新娘子穿不合式。谁会料到后来真是“红颜女子多薄命”,潘二哥一家正疼爱着她的时候,她却患了不治之病——干血痨,奄奄地拖到第二年深秋就夭折了,年纪才不过二十二岁。招儿和漱瑜在她病重的时候同去看过她,结果她们俩后来也是得了莲姑娘同样的病死的。这到底是传染呢?还是命运呢?我真为这第二代的女孩子们叹息。 当莲姑娘病重的时候,因没有别的亲人,一有什么变化总是来请我的。我胆子又小,莲姑娘却定要我脸偎着脸地睡在一起,替她摸头摸肚子。长沙的风俗,女儿死了要娘家送被子。因此我又替她上了被。我没有生过女儿,但莲儿这孩子可真赚了我不少的眼泪。 公公去世正是莲姑娘回门的那年。 公公的身体原是很好的。住在毛坪的时候,一年夏天曾在门前坟坪里被发倔的大黄牛用角尖抵伤了腹部,随后也治好了。只是公公生平爱喝酒,兴致又好,大醉过不知多少次。晚年更不能离酒,每天晚上总得抿几口才能睡觉。从来喝酒的人多患胃病。漱瑜生的那年,他老人家正六十岁,吃饭就有一点作哽,后来一年比一年厉害起来了,到了六十八、九,便成了哽噎症,吃硬的东西都不能消化,把一个好公公饿得都干巴了。我把家里仅有的一只母鸡杀了,炖了汤叫寿康提了,娘儿俩从仙姑殿脚下走到塅里来送给公公吃。他那时已经不能吃什么东西了,只能喝一点点汤。但那怕喝一日汤,也算尽了我做儿媳的心。 我那次到公公家就一直看护着他老人家,没有回去。第二年正月,寿昌考入了长沙师范学校,校长是有名的断指请开国会的徐特立先生,校址最初在化龙池善化学宫,那是徐先生辛苦经营创立的。经历了许多挫折,后来搬到荷花池泐潭寺的旧址。寿昌在这学校才算走上了一点读书的门路。当公公弥留的时候很望寿昌回来,因为公公最疼爱我这几个孩子,而他又是长孙。但那时寿昌正逢秋季期考。虽然乡下搭信来说祖父病重望他回去,但一来为了学校功课,二来他想祖父的病或者不至于那样严重。等到寿昌请假回家,祖父已经盖棺好几天了。长沙风俗在死了人的时候常约人家来唱“夜歌子”,就是在棺边挂一面锣,几位歌者一面打锣,一面唱。内容或是赞颂亡者,或是批评亡者的家人,常有非常严厉的。因此寿昌回来那天,虽然抚棺尽哀,到了晚上唱“夜歌子”的人在歌唱中便骂他。大意是祖父那样疼爱他,他不应该不回来送终。寿昌接过锣锤原想辩解几句,但他悲从中来,不能成语,也就算了。 那次赞礼的依然是黄紫卿、蒋桂丞两先生。凑巧梅臣三弟也因革命成功回了家,就请他主祭。禹卿是长子,他死了,寿昌是承重孙,祭奠时要刺寿昌指头上的血。彭六舅给寿昌包上指头的时候我非常担心,但寿昌很镇定,没有嚷痛。 家里本已经走下风,自从公公死后更失了主心骨了。丧事结束的那天,几位叔叔和我谈了一次话。晚上在塘边乘凉的时候,莲姑娘和寿昌等几个弟弟谈到家里的事十分感慨,她对寿昌说: “姐姐是一个女子,又没文化,没有多大办法,只希望下次回娘家的时候,家里比现在要好一些。前一辈子的人都不大行了,寿昌,只有靠你发愤读书,替公公争口气,替五婶争口气。你是哥哥,两个弟弟都望着你,你得领着他们走。你走得对,他们都跟着你走正道。你有办法,他们才都有办法。” 莲姑娘从来不大爱讲话的。那晚上她劝寿昌的话,使寿昌永不能忘。现在还记得莲姑娘坐在塘边草地上,一手拉着他,一手在弄着地上的草。草虫在嘤嘤地叫着,他们姐弟四人直谈到深夜。露冷风凉,我怕莲姑娘那单弱的身体吃不住,才叫他们回去睡了。 |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长沙文库 | 长沙文史网 ~ 名城长沙网旗下分站 ( 湘ICP备08005393号 )
GMT+8, 2024-11-23 20:12 , Processed in 0.102677 second(s), 2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