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是美丽的,同时也是悲伤的 严怪愚
在麓山,除了那明媚的水,绿荫浓密的树,可以供人玩赏、供人游览外,其余,在那深窎的山谷里,间或可以听见一些青年男女失恋或自杀的消息。在那修长的马路上,每天,自早上到黄昏可以看见一些追随着向旅人讨钱的小乞丐。 麓山是美丽的,同时也是悲伤的。秋天是肃杀的季节,悲伤的醇母在轻轻地诱发青年人,受了创伤,无处倾泻。 意志坚强的,能够把自己一个人生度过。意志薄弱的,不能安顿自己那抑郁的伤感,于是有的便遁世,有的便沉沦,有的呢,只有用自杀的手段来解决自己。 麓山,大部分被古木掩覆着。古木下,有深的谷,险的崖,清的泉,同时,也有荒凉的垃圾。要自杀,到麓山去,既富有诗意,又多艺术性。所以在两年前,接连听见两个青年在翊武亭自缢的美丽的新闻。……我又记到了一个故事。 故事也是两年前的故事。两年前,我有一个极好的少小同学,因为受了一种比较近乎失恋、失学的刺激,便偷偷地跑到麓山去,身边还挟着一本英文字典,想一个人死在树林里,仿佛在小径上、深谷中、危岩下漫步不使任何人知道。当天下午,他家便打发人来找寻,第一天,寻不着,第二天,寻不着,第三天第四天仍是寻不着,大家只当他已经完了。一直等到第七天的晚上,我们正在自修室扯谈,两个森林警兵跑来,说是在云麓宫下的残岩发现一个垂死的青年,便正是我们以为完了的青年,用米汤灌醒。第三天,等他精神稍稍复元,我问他:在山里吃些什么东西?他说:什么没有吃,只是吃了几十个英文生字。我问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他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或重大的意义,我只是在试验一下,读书到底能不能够维持一个人的生命。我说:太有诗意了!他说:麓山本是诗的地方,可惜没有人来静心的享受这首诗,大家都把自己看做实际的人物。我说:难道你也去学伯夷叔齐吗?他说:我到今天才知道伯夷叔齐这样的死,确实比急性自杀来得有意义,因为我可以用六七天的工夫来舔死的滋味。至于这慢性的自杀,失了业,丢在社会的角落里,却又难遭得意人的白眼。 至今想来,犹为之愕然。 第二件事,应当说马路上那一小乞丐了。他们随着母亲坐在马路旁的苦栗树下,阴沉沉地,把脸藏在衣袖里打瞌睡。母亲们,一面护着孩子,一面抬起苍白的头,饥饿地打量着来往的旅人,看见衣服穿得比较整齐的,便督促着自己孩子,去追逐那旅人讨一个铜板。小乞丐受了母亲的命令,站起来,急急地追上去:“大老爷……大小姐,你老人家,散个钱……”把一桩很悲痛的事,用清脆的声音歌唱似的哼着。几个在一队,便是几个合着唱,一点也不杂乱,使旅行的人感到一种烦厌,同时也感到一点快慰。把铜板向地上一丢.他们抢着去了,不丢,他们将追随着唱,起码要唱几十丈远,才失望地跑转去。而且,假如你给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其余便都会追上来;使你不知如何开交是好。 母亲们多半是在一旁助唱的。 一天他们能讨得多少铜板呢?据那一个大舌子的老妇人告诉我,说:先生,星期日,开会的日子,先生,讨得三四百钱,平日一天也讨不到二百钱,先生散个钱吧,你老人家,添福添寿…… 麓山是美丽的,同时也是悲伤的,同时也是悲凉的。 长沙浴堂演进史 严怪愚
描写江南人生活有两句话:“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早上,披起衣,南京人第一件要事是到茶社里去喝茶;慢慢地谈着,慢慢地喝着,一喝便是几个钟头,喝到肚子里不能再藏了,才提着鸟笼子到菜畦麦垅间去捕小虫喂鸟子,这叫做“皮包水”。晚上,吃了饭,抱一包衣服,到浴堂里去,睡到盆中,用水浸着,一浸又是几点钟,才提着鸟笼子回家去,这叫做“水包皮”。 江南人便是这么悠闲,这么恬静,这么带有六朝金粉气。湖南,据说是一种特别民族,据说要中国亡,除非湖南人死尽。问理由,无非是:良以我三湘多铁血健儿,精悍刚直,富牺牲精神。可惜的是在我这不想拍卖民族,不想做官的人看来,三湘的特别民族,特得并不整齐,精悍刚直的人有,不精悍刚直的人似乎也有。不精悍刚直之外,甚至于还寓感慨于悠闲者亦复不少。 以“水包皮”为例吧,咖啡座、考尔夫其次也。 三湘七泽染了这习惯自什么时候始,廿四史中并未记载,湖大文学系的考据教授也不曾考据过。就我与长沙发生关系时的记忆算起,我只记得宜新园同太湖春。宜新园现在改浴华园,太湖春被火烧了。那时到宜新园去“水包皮”,因为生活程度低,只需一两百钱,擦背也只要六十文。说起来,诚令现代的人摇首赞叹.后来生活日高了,宜新园便施巧术,极力聘用湖北“你家”擦背,极力改良外容与内佣,擦背的由湿擦而干擦,由干擦而轻摸,擦背之外还来一个修脚指剃头。宜新园宜新了,顾客们差不多每晚玉体满堂。主人有生意,市价亦随之而涨:洗澡的由三百文涨到两三角,擦背的亦由六十文而涨到二三角。擦得舒畅的时候,有的先生甚至于愿意一掷五元,像叶开鑫将军便是一例。盆堂生意一旺,趋利的市人们便接手而起,不数年间,在长沙,你便可以看见星沙池、曲园、天乐居、三皇池、健身浴堂、又新池、民众浴室、长沙盆堂、登瀛台等等盆堂。还有,中山路有一个什么“玉洁坤盆”,坤者,女也,似此女的也可以露天表演了。盆堂一多,你同时便也可以看到长沙一步步在江南化,悠闲的先生们一步步多了。在这里,我顺便声明一句,我并不是说到澡堂里去的先生,一定都是悠闲阶级,可是能够用一两元钱,花四五个钟头来洗澡的先生,不悠闲,至少也有相当悠闲吧!洗得快,为清洁的先生们当然不在此例。 据最近的统计,全长沙的擦背“你家”同“娌”约计三百多人,失业者约一百二十余人,附带在里面擦脚剃头的约百余人。“马日”以前,本有八个澡堂工会,马变后,这机关便无形中停顿。最近据说正在重新筹备中,他们自认这是七十二行之外的七十三行,叫做“尽头饭”,非有工会,不足以维持工友利益及行中规矩。 关于盆堂,有一个经济原理,那便是客愈多,平均的开支便愈小,因为除了多几担水之外,其余的设备及开支都是原有的,用不动的。反过来说:客愈少,平均的开支便愈大,因为除了少用一点水之外,其余的开支仍都要开支。所以客愈多的盆堂,所得利润愈大,客愈少,便愈蚀本。与商场的交易,一件物品只能购一件物品的钱的情形是两样。生意旺的盆堂一个晚上可以收三四百元,三四百元中,足足有三百元是利润。倒霉的盆堂,一个晚上只能进一二十元,一二十元,有五六十元要贴本。你一定不懂这个原理,好在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至于擦背的呢,却有几个“特别镜头”值得介绍介绍: 第一,每年到十二月二十四日便停止擦背,要擦,也是随便替你揩两下,原因便是顾客太多,擦不及,而且他们也应当做几天“大人”。 第二,毛巾肥皂都由他们自备,老板恕不负责,所得代价都要“二八”、“三七”拆账。 第三,他们有句口头禅叫做“胖子不好擦,瘦子难擦”。良以胖子脂肪太厚,抵抗力太小,瘦子骨骼太多,轻重难以下手。 第四,擦脚与剃头的所得的代价除了与老板“二八”拆之外,还得与擦背的“三七”拆。 第五,擦背费照例是两角或三角,小费听给,他们讨到的小费又得与“同志”合分,老板却不能揩油了。 第六,玉洁坤盆,真正只擦背上,其余各部分不便“探险”,还得请小姐太太自己“下手”。 一切大概是这个样子,错的地方当然很多,困难之处,大概也不少。本想好好写一下,不料今晚的兴趣,不知为什么特别不好,总是写一句想一句。而且何主席有篇讲演词也放在这块地方发表,多了,便没有地方刊。等几天,我想还请长沙通写一篇,因为他对这中间的情形比我熟悉。 夜幕下的长沙社会低下层 严怪愚
夜幕闭下的时候,都市的交响曲沉寂下去,随着而起的,便是二十世纪都市罪恶的陈列时期。 许多劳苦群众云集的场所,日间是血汗市场,晚上便变成人肉市场。 在上海有著名的四马路,在南京有钓鱼巷,在汉口有新市场,。长沙,什么都比较落伍,然而人肉市场倒先国货陈列馆而有之了,只不过没有上海、汉口那么规模宏大! 这里,我们暂且拿“我们的小西门”及“我们的经武路”作代表,来谈谈长沙低下层社会的情景。 电光迷漾里,女人、男人,一堆堆,一队队,在江岸徘徊私语,有的依住石栏杆独个儿在发小愁,江风吹荡着他们的心,他们的心荡漾着,远近几点渔火,鬼眼似的在窥探着,世道坠入鬼城了。 女人们,是都市的残余品,日间她们失掉生存竞争的能力,夜晚她们才发现是她们自己的世界,于是脸上用白粉作了底,再在唇上,颊上加了红,眉上画了黑,穿了自己认为最苗条、最时髦、最妖艳的衣服,负着自己的屁股,一波一波地渡到江岸。生得标致的站在电光下面,用眼不住打扫过往的男人;不标致的,站在只看见人影的黑暗中,用香、用影子勾引过往的男人。然而她们的目的还是一样,她们的目的是想用自己的肉体供献给一个男人蹂躏一晚,再由男人袋子弄点钱,到明天买米买油……维持明天一个人或一家人的生活。 到这些地方的男人是些什么人呢?驻军多的时候,大半是兵士,驻军少的时候,还得靠住在旅社里没有职业没有妻室的骚客,或是一些有职业而没有妻室在身边的青年、中年职员。劳动者疲劳一日了,到晚上休息的时候,也喜欢含一支双刀牌纸烟,拖着破鞋子,跑到这市场上来,开开玩笑,以泄一日的痛苦,生意偶合了,间或也风流一个晚上。教员先生同绅士们呢?每到“寂寞小床眠不得”时,取下校徽放下绅士架子,躲着人,偷偷地跑到这儿来,出“傻价”去享乐一晚,不过他们不许这种女人随着他们跑,中间一定要相距一两丈,以释人家的怀疑。 这种女人在上海、南京、汉口的专门名词叫做“野鸡”,长沙却喊为“土匪”,有些比较摩登一点的,也喊她们做野鸡。野鸡对方叫什么,此刻现在政府还没有规定,他们自称是“打野鸡”,也许他们便是猎户吧,不过我觉得还是称野猪的好。 这里,似乎应当接着谈谈野鸡的来源了,她们不是山上飞下来的,也不是水上的水鸭子变成的,她们也是生物中的一种,是人,是高贵的人类,是我们的同胞。她们有的住在乡村里,在重重的剥削下,衣食不给,便在许多幻想的决定下,跑到都市来找生活;有的不安于乡村那沉静的生活,跑到都市来观瞻观瞻;有的因为乡村破了产,或是遭土匪蹂躏过,被许多商人,军队中连、排长用高价收做姨太太带到都市来。来找生路的找不到生路,来观瞻的没有饭吃,做太太被人丢弃了,或者是丈夫随军远征去了,遂一沦而做这门生意,妓女沦为此业者亦复不少。 她们的目的是需要男人,需要钱,需要生活,所以一逢有男人到她们面前打量时,她们便做出她们自己认为很合男人理想的媚态:眼睛一动,腰肢一懒,笑一笑,或者骂一骂,再有一个女人便同那人讲生意,并没有南京、上海那么简单,南京上海用“拖”,用直接问答法:“先生到我家坐坐!”或者由一个老妈子追着你问:“先生,作媒。”她们呢,没有那么大方,她们还带点湖南气,态度上无论如何要忸怩忸怩,生意讲成了,不管老瘦病肥,带着便走,价格并不高,不过早晚市价不同,“long time”(长时间)大概是从晚上八点到次晨,一块钱到二块钱。“shore time”(短时间)便是十二时以后,“三毛钱,先生,有假包换。” 阔一点的主顾,带着上旅馆,穷一点的,“先生到老子家里去!”家在什么地方?在河岸的小蓬里,在火车站的小蓬里,在煤灰堆,总之,在都会的旁边,在被这辉煌的都市遗忘的角落里。那里充满了污秽,充满了臭气,与国货陈列馆比较起来,我们不会相信那里可以住人,然而那里到底住满了人,住满了一些日夜被都市忘掉的可怜生物。她们十家一区,几十家一堆簇聚在一处草棚里、泥的墙、竹的墙,草的屋顶,薄薄的像纸张一样的门,窗子是开在竹墙上的一个小小的洞,一手可以摸到屋檐。屋内是潮湿的,地宽的铺一张床,床上有一个黑帐子,花被窝,那便是她的屠桌,她们得在这里消磨几年青春,全部青春或整个生命。 经武路呢?情形大抵相同,货色也许一样,只不知她们有码头没有? “救救我们吧!先生,至少请不要禁止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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