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怪愚

热浪滚滚之下长沙流浪人的生活

严怪愚

    热天，在许多人说比冷天好，因为她没有冷天那么残酷，既不会吹得在寒雪中工作的苦力索索战抖，也不会吹得树枝上的喜鹊儿悄悄而飞。更有较此深进一层的意思，即是没有如冷天一般的那种势利眼睛，而且还给予穷人许多方便；“热天是叫化子的天”，由此一句，就可知道热天是公平多了。普通的苦力，有一张竹床固然可以到处酣睡，而没有竹床的人，只须在壁上撕一张报纸，铺在大门口，也可以做一次黄粱美梦。热天虽然有时候要被摇着扇子的大腹贾叫“热呀，热呀”，可是在另一方面，它却有其可夸耀的成功。

    在热浪下，有一大批生活可怜的群众，在波涛起伏中浮动，这一群都是十八岁以下的年轻孩子，“初生牛犊不畏虎”，这些孩子，都是我们国家的中坚，他们无邪的心境中所有的只是前进，无畏的前进，倘若我们的社会能够进步到可以解决这些事情，而使他们的生活安全，这将怎样为国家增加一支生力军，自是意料中的事。

    他们这一群的生活，可以分做三种不同的方式来说：

    一种是以拾烟蒂为生——纸烟蒂，是闲散人丢下来的遗唾。他们把白纸包裹着黄色烟丝的一支吸进肚子里再吐出来变成一圈圈的烟缕时，他绝没有想到剩下来的那点烟屁股，还有人拾起来靠它生活。烟蒂每两可以换得两百文，要拾得一两烟蒂，当然不是很容易的事，起码非有三四百个不行。要是拾烟蒂仅仅是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每天拾一两烟蒂倒不是怎样困难的事。可是在这场合上，他们又遇到两种敌人。第一种是贩糖果的孩子，以此为副业，每天在贩糖果之余暇，拾点烟蒂，或者是一面贩糖果，一面拾烟蒂，要是他们能够有个精确统计的话，也许还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再有是戏院里散戏以后，当然可以抢得大批的烟蒂。可是世界上充满着人情，也充满着流弊。许多和戏院里茶房有交情的人，就托他帮忙，把那些烟蒂扫拢来，聚在一起，交给相熟的人，这又是一笔大损失。在拾烟蒂的场合里，他们遇着两大敌人，拾烟蒂本来是拾人遗唾，而他们又是拾人遗唾的遗唾了。他们在不幸的生活中又遭遇着这种阻碍，所以每天的收入，只能在四五百文至六百文之间，好在他们只要一根油条两个大饼就可以饱一顿肚子，实在再没有收入的话，还有站在大门口，向人讨一碗残羹充饥的机会。

    一种是以拾破布为生——垃圾堆是他们的天堂。，在他们的心目中，希望高堂大厦都能变成垃圾堆，只要把耙子耙一下，就能够拾几块破布，然而长沙为着日趋都市化，一切都要美观整齐，垃圾堆是有碍观瞻的东西，所以这肮脏的所在，越来越少了。这些以垃圾堆作天堂的人，也只好叹息自己命运之恶劣了。

    他们每到一个垃圾堆，就用耙子耙几下，虽然这个地方，不到两分钟之前，就有和他同样的人用耙子耙过来，然而他毫没有想到这些。他总希望可以得到一点东西，他们所收的除了破布之外，还附带的要玻璃、破鞋、烂铁、包纸烟的锡皮，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的个人生活资源，破布卖给山货店。玻璃、烂铁、锡皮，则以荒货店为销场。破鞋子呢，有人要的，你们不是常常可以在河边上或者南墙湾一带看见许多卖旧鞋子的小店铺吗？他们把收来的破鞋，好好修理，再加揎头揎好，以三个或四个铜板收进的鞋子，可以卖两角或三角。

    他们的生意既然做得这么多，应该要生活上舒服点，但是所得到肚的食品，也不过使自己这部身体的机器加点油不致停止而已。

    —种是以偷扒为生——他们对自己的责任心比较小，并不觉得一个人生活这么几十年是一很长久的时候，也并不觉得偷东西、扒家伙是一件不道德的事。他们偷扒，不过是与拾纸烟蒂、捡破布巾的人一样，认为这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而已。大概说起来，这种人的脑筋，较前两种人都要灵敏，他们可以设计想方得到人家不允许他得的东西。有些虽则犯过几次案，他也看得很平常，他的所做的买卖，范围就特别宽大，无论什么都要，只要能够换钱买饭的东西，都可关照。销场也广，荒货店、电料号、旧书店，他们都有往来。如果他们这天顺手，多弄得一点，可以在大街小巷睡他三四天，吃完了又去找主意，无牵无挂，所谓做了三天叫化子，皇帝也不愿为，就是指这班人而言。

    他们除了谋得个人的口食之外，再不供给旁人的用度，所以收入虽少，也颇快乐。同时他们之间，也有所谓恋爱。一个男的爱上一个女的，固没有金钱供其挥霍，却有劳力任其役使，她要他做的事，纵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地要为她达到目的去努力。而他们的爱情，往往能够终久不渝，维持长久，这难道不是“贫病知朋友，乱离识爱情”的佐证吗？

热天，他们睡在富人的大门口或者趸船上，或者空坪里，他们是随处可家的无家儿，也是天下至可怜的流浪人。

一九三七年八月三日

柳暗花明之境：又一村民众俱乐部速写

 严怪愚

    谈谈民众俱乐部吧，不知怎的，提到俱乐部，便觉得有一种消闲消闲的情味儿。虽然是“民众”，可是那儿去白相自由的朋友，起码总不至于是一些被生活的镣铐枷住的民众吧。这年头，据李石曾先生的发现，能够用来与人争生存的便叫人格，一些没有饭吃的同胞，不能到俱乐部惬意惬意，倒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

    要能称作合格民众，而又要需有现代民众的人格，最低的限度，据我想，无论如何要有粗布衣穿，有粗米饭吃，有简陋的房子住，才算合格。所以，名义上的民众俱乐部，实际上却又不彻底民众化，普遍化，也是不可厚非。

    地址在又一村，为湖南省政府旧址。省政府迁居之后，民国二十年才改建为民众俱乐部，现任部长是何主席，实际负重要责任的还是总干事竺永华先生、干事杜傅之先生，同秘书向恺然先生。提起向恺然，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一部《江湖奇侠传》同一部《留东外史》，已不知迷醉了多少众生。这次能够抛弃写作生活，放弃文坛上的威名，而跑回湖南来主持民众俱乐部，我们便不得不先提到竺永华先生的干才同向先生的计划。，

    正如向先生写小说一样，这里，我们有了这两位先生作主人翁，以后才好纵横走笔来写俱乐部的过去、现况、建设、计划同目的。

    民国十九年前的又一村是种什么景象呢？那是一条小小的巷子，蜀道崎驱，难使雄车直进，晚上一来，静悄悄的，月光斜照在地上，阴气森森，几疑是魑魅魍魉的栖身居住之所，没有月亮，便得摸着壁子从那儿走过。横在路的上面，还有一架天桥，这桥本来拆过一次，后来唐孟公主湘时，除了信佛教之外，还附带信一点风水，认为湖南之所以缺少雄才，风水大概有点关系，于是又把这天桥修建起来，却不料民国十九年，农军进攻省府，天桥着火，蔓延而起，那时“本人”正从天桥旁边经过，看见桥上火红，想起孟公一片菩萨心肠，确实为之怅然约莫有二分钟之久。

    除了天桥之外，在赉奏庭那列高高的墙壁上还有一个放水孔，每天看见一个工人把水一担担由这个孔里放进去，养活里面文武官员。向墙里一望，里面古木参天，小丘起伏，丘上不时地还有一二个小朋友或老朋友在踯躅徘徊，凭今吊古，如今呢，事情还只隔五年，可是一切已经改观非旧了。那里有平坦的马路，有一九三六年式流线形市虎来往，有宫殿式的巍峨的建筑物支撑着天穹，有一九三七年式的高尚娱乐场供人娱乐……

    每当夏秋之际，华灯初上时，全市的民众，小孩子们、老人们、青年们、中年们，男人挟了女人，女人吊了男人，一队队，一簇簇，络绎不绝地跑到这里来舒舒空气，喝喝茶，打打高尔夫，射射箭，吃吃川菜，总是日以万计，尤其是女人小姐们，如今忽然新得到一个这么良好的展览地方，莫不“媚行于臀”，奔走鹜告，所以这地方也就成为诸女人最多的地方，有人称夏末秋初为“女人季”，称民众俱乐部为“女人陈列部”，洵不误我也。今昔比较，实令我有桑田沧海之感。据说方当改建之初，省府只拿了两千元给竺永华先生作建筑费，后来虽然陆续增加了一点预算，然而以手拿着两千块钱，竟敢兴如此大的计划，我们又不得不钦佩竺先生的气魄与胆略。

该说说俱乐部的本身了。

就我的记忆，俱乐部共分为：一、跑马场；二、儿童图书馆；三、照相馆；四、射击场；五、敬业庭；六、弹子房；七、川菜馆；八、民众浴堂；九、高尔夫球场；十、大礼堂；十一、电影场；十二、理发室各部。内中大礼堂正在建筑中，成功时，据说可以容一千五百人，在湖南总称第一个大礼堂。照相馆已发了租，每年押金六百元，月金五十元，与民众俱乐部亦不无小补。川菜馆为一些大人先生集资而开，听说去年折了本，今年已大获红利。这馆子，“本人”也曾光顾几次，凭良心，单就我们这一阶级群的经济立场说，也称经济。菜呢，也算合胃口。其余如电影场、弹子房、理发室、民众浴堂，比较来得普遍，我们暂且不提。这里，我们单拿出跑马场、儿童图书馆、射击场、高尔夫球场来谈谈。

跑马场变成了菜场。走过俱乐部门口，第一个跳入我们眼帘的便是跑马场，场广数亩，周围围着一列短的竹篱，篱上披满了牵牛花，颇带点农村风味，篱内是一线跑道，约三百米，那便是跑马之道了。说是跑马道，真正在跑马的，倒还不曾多见，偶一有之，也不过是一二个青年坐在马上，慢慢地摆，实在很少见到跑过，于是崇尚经济的先生们便把废物利用起来，借着它做一个露天茶肆。

热天，每到晚上，到那里去喝茶的，实在是踊跃得可以。全个坪摆满了桌子，每个桌子坐满了人，还要在树底下，竹篱边到处加添桌椅，结果还是有许多人占不到位子，有许多人先天下午就来占座位。天气越热，生意越好。经理先生希望酷热，有如棺材店的老板，希望社会上多死人同样的情味。现在天气渐渐地凉了，不知晚上的生意还能维持原状否？我却实在希望那块地方清静一两个月。

踏进儿童图书馆，我们便感到一种新生气象，我们便感觉中国的新的细胞正在成长，正在活跃，百多个儿童正在俯着头，静静地看书，内中贫困的儿童特别多，他们把他们剩余的时间，不拿去打皮球，不拿去滚铁环，而能专心致意地用到这里来读书，来求知识。这气象，令我们欢欣，令我们兴奋，在这里，我似乎看见中国的前途。中国的前途，是蓬勃有生气的前途。图书馆的设备，也还算雅致，中间摆着一列报架，周围都是小的阅书架，四壁挂满了挂图，挂图中又分民族英雄，泰西各国著名科学家照片及普通常识图，图上还加了浅显的说明。

主事者是唐树藩君，一个结实的青年伙子，很老实，又还没有丧失天真的味道。旁的人告诉我，这位孩子们的教育者，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够拼命地干，脚踏实地的干，不空想，也不乱动，我想大概是吧，态度确实像这样的一种人。据唐君告诉我，这图书馆还是今年四月四日儿童节那天成立的，他自己便是筹备人之一，“因为开办不久，所有设备不见得十分完善，还得请先生指导。”我对于这工作是外行，不过就全部民众俱乐部来说，我认为最满意的，就是这块小地方。彼此谈了一些时辰，我便要他把馆内情形指示给我听听，他说：“大概的情形都摆在眼前，总括起来，本馆约有图书三千册，杂志报章共二十多种，图标四五十种……熊式辉先生到这里参观的时候，认为本馆设备还不至十分简陋，并且还说这种工作，实为当前要务之急，所以与何主席商谈，预备把这里扩大成教育馆，至于我的计划，预备在最近添设娱乐部同卫生部，能否作到当然是另一问题，不过我得尽我的精力去工作。”

再说到射击场：射是古礼，我非古人，不知射，所以不谈射。据说射，简直是礼教之一，一个人懂得射，不但是新生活运动中的标准人物，而且是自己个人的修养也，有意想不到的神效。于是我便懂得俱乐部里没有射场，便不能表现一点古色古香。

湖南懂得射箭的，我还只知道竺永华先生，因为前次射箭比赛，是他老夫子的状元。把箭一上，弓一拉，索的一声，中了目标，那情味，的确有点古风。假使不是近代人发明枪炮的话——以下的文章不好着笔了，彼此心照可以矣。射一箭只要一分钱，射十箭也只要一角钱，既经济，又勇敢，真比检尸兵还伟大。我也有射瘾了，用一角钱买了十枝箭，接连射了五六枝，一箭都没有中，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旁边的先生也在为我着急，只好不射了。

这地方是不是叫敬业厅，我还没有把握，问是问过人，人家也告诉了我，我却偏把它忘记了。我想讲它做敬业厅，读者可以懂得我所写的地方，而且也不至于不通吧。敬业厅正建在俱乐部的中央，规模宏大，建筑堂皇，大概也是一九三六年的流线型建筑之一种吧。厅外树林荫翳，道路曲曲折折。道中有一个水塔，塔内有一条轮动标语，用电光透照着，不但美丽，而且能给人一种深刻的刺激。

厅内有吹气机、握力机、磅重机、扯力机、打拳比重机和机关雀，任人玩弄。不过当你每次试验一种机器时，总得先丢一个铜板到那一种机器里，它才听你的指使，真正民众化到极点。厅堂中央还有报可看，有棋可下，有乒乓可打，到这里玩，多半是些真正民众，既会闹，又会叫，而且还能够玩游艺。

我终于写到高尔夫球场了。在最初，我便声明，我对高尔夫球场有相当的不满意——不满意并没有重大的理由。只不过觉得那球场太娇贵了一点，太闲适了一点，而且也太洋化了一点。

用四角钱买一个票，可以玩一次球，可以骗身边的女人发一次笑，在我们这个阶级的人看并不称昂贵。工作之暇，带一个女友．坐着汽车、包车，到树林中，弱光灯下运动运动，开心开心，在我们这阶级的人看来，并不称闲逸，然而栏外的人看了，未始不羡慕我们的优裕吧，未始不说我们有闲情逸致吧。没有钱打球，难道连进去玩玩的权力都没有吗？

写到这里，匏安兄告诉我，说这块地方已租给协成公司，与民众俱乐部脱离关系了，我说原来如此，我只好不说了……

高尔夫球场，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除了男女那高贵的笑语外，要称打高尔夫先生们的那种高贵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