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业农校:山围水绕树成荫 严怪愚 都市的长沙,红灯绿酒,纸醉金迷的夜市,粉面摩登。红衫绿袖的人们,布满了长街大道、洋楼深宫。咖啡店、大戏院、电影场、旅社、银行、当铺……增加了都市中人们之欢娱。 然而,负有复兴民族、振兴农业的学校,决不能设立于繁荣都市之中,而要迁移到茅庐草舍的农村去。 “修农”,它虽是在长沙,却在离城区十余里的城南之外。 它的校舍,是建立在与麓山斜对面只隔着一条湘江的一角山间,校园山围水绕,绿树成林,别有风致。你想要去看看的话,必须先要预备半日的时光,才得往返一转。你步行,或坐公共汽车、自行车、人力车,必须由南大马路向右转弯,随着长衡汽车路一直走去,大约是半点钟或一点钟光景,“修农”就在望了。 “顾名思义”的“修农”,你一到校门就可以看到广大匀整的田地,青绿夺目的禾苗,农场中时常蹲着一些读洋书而做土事的赤脚少年,或赶牛挑土,煞有风趣,你若不是看见他们着上草绿色的制服,简直会猜想他是少年农夫。 校门前有一条笔直宽大的马路接着长衡汽车路,路两旁对称植着高大的美国白杨,风吹摇曳,你不远而来的辛劳,它一顷间把你的汗珠挥去,送给你一些清凉。 校门只是用木板横架着刻上“修业农校”四个字,没有夜深闭户的大门,更没有非投刺不入的传达者,你可以任性游观,昂首欣赏——只要你不采摘他的花木,总是欢迎不拒的。 一进校门就有四只高大芳香的玉兰树,围着矮小的白石圆桌圆凳,你可以坐下憩息。隔石桌一丈远的地方,正对着校门,有一座矗立的石碑,刻着故校董校长的名姓——修业创办的历史,你可以在此略知一二了。后面是植着一排先开花后生叶的细梅树,再后是观赏木的苗圃场。 在纪念碑的左边,是一座花圃,周围有一排整齐密生的女贞树。这时你的脚不受你主使,它已经进了花园,你的脚边前后,是红黄绿白的花,青葱花翠的草,争妍妩媚,含笑摇曳。 这时你的脑中决不是在城市之中为红衫绿袖那般昏迷,而你依然清醒,只觉满目辉煌,极其可爱。 这花圃里有一座T字形的温室,上面侧旁都盖装着透明玻璃,里面培植着一些室外不能四季栽植的花。倘若你是在岁末年寒的时候,你真不会相信还有梨橘在枝,桃花未谢,然而,那里面的花四季如春,长生不谢。 那里面的花,有猩猩人、猩猩草、美国石竹、撒尔维尔、四季海棠、樱花水仙、长春茉莉玫瑰……千万种不同的种。有些是小盆装盛,有些是床土培植,有沙土撒播、扦插、嫁接、分株……种种不同的繁植栽培法。你倘若喜欢研究,不妨在此久留,你如爱好花卉,三两角钱就可廉价买到你想久了而不常见到的花。 花圃的后面,有高大的树山,青翠的竹林,里面树枝头有莺儿歌唱,草地上有小朋友们跳跃舞蹈。你慢步行来,曲折蜿蜒的道路又引现出一座庄严的讲堂来。 教室的下面有两片清朗的池塘,中间有一块圆土栽着各种蔬菜及剪定成形的葡萄及梨树。 池塘中有洁白的鹅鸭浮游,有巨大的鱼儿露背,你随着两旁喜树荫护的路径一直可达教室阶前。这前面有圆锥形的青松翠柏,及姣艳夺目的美人蕉和芳香入鼻的月桂树。 教室的左边,有一条大道通向山上,山上有一座测候台,你可以看看今天的气候怎样,但你回望你的来路,及鸟瞰“修农”的全景,绿荫丛中,竹林深处,那真不知是诗是画,可惜我不是诗人,更不是画家,不能形容它的美景,只容你自己寻思默想。 你转过头来,可以望见宝华的烟筒,可以隐约听见造纸厂的机械微响。远望着火车蛇一般从那山间出现驰来,又向另一山间隐去。云雾深处的南岳,清明矗立的麓山都在你的眼底,你心的深处。这时你不妨临风开襟,默记“虽甚美而非吾土兮”的《登楼赋》,更不妨托情于流水,“金陵秦淮给故人”。 山间有条大道,一直走去,看见左边山下有一块长方形的操坪,你须得下来,才看见一座四方成整的学生宿舍住室。门前是一片池塘,塘间栽植芙蓉树,倒映池中。水儿轻波,闪烁夺目。 芙蓉树的下边有一座卫生鸡舍。鸡舍的下边是果园,有枇杷、梨、橘、桃、李等果树。果树的右上边,有一座长方形的二层楼屋,是教员住室。下面接连就是食堂、仪器室了。 图书馆的右边是一块小坪,是他们升降国旗站队的地方。坪的右边有一座较新的房屋,是农场办公室及贮藏室与标本室了。 你向小坪的左手转弯,走上池畔的道路,路中竖立着不怕晒的国旗。你随着小道,又看见一座矮小的房屋,这是一幢农友住舍及耕牛与猪豕的栏屋。 屋前又是一片最清洁的池塘。夏日炎热,是他们同学天然的游泳健身池。屋的左边有一条小道直上山顶的“杖乡亭”,是校长彭国钧先生六十寿辰所起的。 这时你或许有点疲倦,不妨随着右边的小道,经过“修农第二附小”,回归到长衡汽车路来。 算来你在“修农”游了一遭,并未重复走过一条路。倘你第二次来时也不会要我的笔来引路了。 一九三七年五月三十日 茶馆里的众生相 严怪愚
喝茶,在南京成为有闲阶级的消遣方法。提起喝茶,我们总忘不了南京的夫子庙。夫子庙,有清唱,有大鼓,有说书。清唱、大鼓、说书的目的,当然是供给士绅先生们除喝茶以外的另外一种娱乐。可是近来到夫子庙去的人,并不是去喝茶,而是欣赏歌女们的酒涡了。 这是世风的转移,世风使南京的士绅们的神经似乎不是一杯浓浓的茶所能沉醉。士绅们所需要的刺激,已经由一杯浓浓的茶转移到肉感的大腿,迷人的笑眼上去了。 然而夫子庙到底也有专门供人喝浓茶的地方,那地方没有清唱,没有大鼓,他们的生意却仍不亚于有清唱有大鼓的歌楼。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飞龙阁。 飞龙阁的规模的宏大,似乎不是我们所能想象得到的。那里,有几百张茶桌,有各色各样的社会相。从早到晚,几百张桌上总是挤满了人,用十六个铜板买一杯清茶,用十几个铜板买一包花生米,从早坐到晚,并没有人来干涉你。 有的在高谈阔论,有的在傲笑狂呼,有的在娓娓耳语,再加上卖报的卖小食的,以及茶房的叫喊,你简直比处在广大的群众大会中还感觉得热闹。所以,在南京人的心目中,飞龙阁是南京政治变动的总枢纽。 在长沙,也有喝茶风。不过长沙的茶馆不是士绅阶级,不是有闲分子的消遣的地方。长沙的茶馆只不过是劳动阶级的业余休憩处,是无业游民饱肚的地方而已。 这里,我想举出老照壁的徐松泉来做个例子。 徐松泉的老板叫做徐宋申,绰号满胖子,为长沙名人之一,现在已死去多年了。当满胖子时期,生意并不见得怎样好。满胖子死时,甚至于还亏欠六千元的旧账。死后,全店由后妻经营,后妻年龄不到四十岁,富经济才,几年功夫,便把亡夫六干元的旧账偿清,现在每年可得一两千盈余了。宋申有子名亮彩,为民国十六年湖南工运四大金刚之一,民国十八年被杀了。现在铺子里偶或可以看见一个摩登少奶奶,便是他的未亡之妻。 到徐松泉喝茶的,我已经说过,是那些无业游民同劳动阶级,间或也有几个准士绅之流。拖车子的,工厂的工友,身子疲倦了,市中又没有公共花园供他们休息,肚子饿了,袋子又不允许他们上酒席馆、进咖啡店,于是他们便一个人或邀集几个朋友:“到徐松泉去!”进铺子,帽子歪歪地戴着,屈一只脚到凳上,茶房马上便走拢来,问你需要什么:“包子乎?瓜子乎?烧饼乎?”茶当然是不要问,只管拿来! 工友的父亲,车夫的父亲,年纪来了,不能上工厂,也不能拉车子,他们成了儿子的寄生虫,枯坐在家里没有事做,阔气着的地方去不成,于是也约着几个老朋友,跑到徐松泉来,喝一杯茶,抽一支烟,吃两个包子,以消磨一天的无聊。兴趣来潮的时候,又谈谈隔壁邻舍的琐事,某人的老婆行为不端啦,某某小姐的风流趣事啦,谈得一脸高兴。假如被邻席坐着几个准士绅之流的人听见了,明天马上又可以在小报上看见一段妙章。 小党羽,小流氓,有什么预谋,有什么商讨,在自己家里不方便,由主事人发出命令,定某日某时一齐到茶馆里集会。在人声噪杂里,边喝着茶,边紧急地谈论着,——等不上几天,长沙市上不是发生小劫案,便是发生拐带案…… 还有大街小巷发生了小纠纷,缠不清楚,便得投报区坊保甲, 左邻右舍,邀集张家大爹、李家二爷、赵老保、钱甲长,到徐松泉喝茶评理,这便叫“吃讲茶”,这在茶馆里是每天不可少的节目。 劳动分子、流氓、无业游民……都爱惜徐松泉,因为徐松泉的地方集中,价格便宜,食品也还可口。茶每杯六分,包子每个两分,瓜子每碟三分,纸烟每支一分,大合他们的经济条件。一两角钱,便可以坐三四个钟头。徐松泉所以爱惜劳动分子、流氓,便是他能够由他们那些破旧票中,每年可以赚一两千块钱。 另外,据说徐松泉还有几个特点: 第一、客一上桌,每桌为你送上六支烟来,多退少补。一个人是六支烟,十几人也是六支烟——这大概是他们的习惯法了。 第二、该店自制的银丝卷与烧饼最为著名,几乎可以与柳德芳的汤圆同时垄断市场。 第三、夏季一来,全店中只有一架大布篷作风扇,扯风扇的立在街上,用力地把绳子一扯,全店里便凉爽爽的。——的确是特别作风。 由喝茶我们想到夫子庙,由夫子庙想到飞龙阁,再由飞龙阁我们便想到徐松泉。徐松泉虽不可以与飞龙阁比,可是在长沙与其它的茶馆比起来,它也许比南京的飞龙阁还要重要,还要著名。 有暇,我请你不妨到小照壁看看,看看徐松泉店里那各种各样的人生。 一九三七年五月三十日 书院坪及其左宗棠与毛泽东 严怪愚
“书院坪”三个字,是多么含有古色古香的气味!深究起来,倒也有百分之百的可靠性,宋朝时张南轩先生曾在此地讲学。城南书院这中国本位的学堂,历经元明直到清末,改成洋学堂还是近三十几年的事。以时间论,不能算不久了,它的成为古色盎然者乃意中事也。 “古”、“老”这些字,本是中国人所热爱者,但是现在的书院坪却不高兴领受这头衔。时代的轮子飞速前进,它很懂得时代潮流的趋势,紧跟着向前面跑,一步也不放松,因此它反由“古”变得“新”,由“老”而变得“少”了,它是长沙最文明的地带,它自己永远是跑在时代的最前线,用它最大的力量推动长沙城的文化,策进湖南全省的文明,并且在中华民族的“更生”运动上,尽力不少。 你从南门口到书院坪去,在清晨的时候,只听到叫嚣呼喊的声音,这种卖菜的叫喊声,也许首先给你一个不良的印象,脑壳大痛一阵;那些挑夫的箩筐家伙,有时会撞在你烫得硬挺挺的洁白衣裤上,弄了大块污泥或炭灰,使你啼笑皆非;黑压压的大众行列里,互相追逐的小瘪三,以及被屠户用死劲打了一下的瘦犬狂奔过来,使你回避不及。还有茶馆里的生活使你恼火,牛肉猪肉挂在活鸡活鸭笼上;XX用皮鞭抽打挑菜的同胞,使你恻隐之心油然而起,引起一阵不安。这些现象虽然发生在书院坪的紧邻,然而这并不足为书院坪的耻辱。 如果你从城外南郊来到书院坪,你一定也会颓然叹息,黯然魂销。呵呀!满山满野尽是埋着枯骨,“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这简直是鬼世界了。到距书院坪不远了,阴森颓旧的房屋,街道高低不平,晚上电灯昏暗似乎是不敢大放光明,有的地方连昏暗的灯光也没有,这一带的X园XX园里面,尽是藏着棺材,里面睡有死尸的棺材。走到这里,一股阴森气不期而然地进击你,欲进不好,退亦不好,真使你踌躇而“不”满志。 刚到书院坪,你以为满可嘘口气了,但是迎头就来了个公厕,尿水横流,臭气四溢,叫你应接不暇。这样的公厕,本来有两个,夹辅着这书院——现在的长高——一在北,一在南,左右呼应,形势天成。 至于西面,乃是“硕大无朋”的贫民窟。那里面,有个乞丐收容所,是长沙版的好文章。附近我们的“友邦”商人有块大地皮在焉,现在虽然是莽莽荒秽,但他有着“未来”,一旦大兴土木,建起高楼大厦,大可替书院坪生色不少!紧靠着这儿,有个残废院,也是长沙版的好文章。 朋友,且慢着替书院坪担心,上面所说的这些,都是废话,都不足为书院坪的耻辱,惟其有这些,才显得书院坪的进步、不凡和可爱!前途希望无有限量!妙高峰高峙在书院坪的东边,你站在这峰上的亭子里高瞻远瞩,足可使你游目骋怀,意兴翩翩,你才会领略到书院坪的可爱处。 无论在早晨或晚上,你可以听到工厂里的机器声,同时可以看见工厂的烟筒不断地吐出黑烟,这里工厂林立,是长沙的工业区,也可以说是湖南的工业地带。这些烟筒的不断吐出黑烟,足以说明湖南一般工业的好转,已有一部分工厂在日夜做工。中国民族工业,近年来确有了相当新的努力,并且表现了新的成绩。绝对走资本主义的老路,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一定是不幸运的前途。然而我们要想对外解放运动的成功,无疑地当有准备抗敌的经济机构,我们虽然是爱好和平的民族,但不能不有抵抗侵略者的准备。我国工业的大本营,现在已陷于国防线外了,敌人的飞机大炮随时随地可以把它化为灰烬。这内地的工厂,我们不要把它看得太渺小,国难一天天严重,它的责任一天天加重,并且今后重工业的发展,应该多带些军需工业的性质,我们并希望国家来整理、经营,使它在民族解放的过程中产生更大的力量。 在过去,书院坪有城南书院,对面的麓山则有岳麓书院。清朝时那边出了个曾国藩,这边则出了个左宗棠。废书院兴学校以后,一个是现在的国立湖南大学,一个是最近升为湖南最高学府的长高。这边出了个相当伟大的人物,这人物表现在《大公报》记者范长江的笔下是:“许多人想象他不知是如何的怪杰,谁知他是书生一表,儒雅温和,走路像诸葛亮‘山人’的派头,而谈吐之持重与音调,又类三家村学究,面目上没有特别‘毛’的地方,可是头发稍微长一点。”这是谁?这是鼎鼎大名的红军领袖毛泽东,他九死一生转徙二万多里跑到陕北,现在住在简陋的窑洞里,他们已放弃土地革命、阶级斗争、苏维埃和红军的名义了,他们与国民党合作,参加抗日救国工作。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出于民族大义。毛泽东的功罪且不谈,留待史家去评论吧!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有他的不平凡处。这点不平凡,在左宗棠身上就表现出不少,这是城南的风气,至于那边有不有这样的人,那还待考。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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