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相湘

《贤父名师教诲恩》节选

 吴相湘

    父母兄姊的养育爱护、师长的教诲启迪、同学友朋的切磋讨论．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和乐趣。

    相湘出生之初，本生父即遵祖父爱亭公命：继承先四伯父，时四伯父未成婚已逝世。事实上：相湘仍由生父母抚养，但自牙牙学语以至生父辞世，相湘都尊称生父为“叔”，从未叫过爸爸，对生母则一直称姆妈。由于这种关系，加以相湘生年上距大兄出世十有二年，故父母对相湘宠爱异常。先母常言：自出生以至断乳，先后换过二十馀奶妈。每一奶妈来时，父必先使家人引往教会设立的广德医院检查其身体。每晚仍由清贞二姊带我睡，以免奶妈无知贪睡而发生意外。

我四五岁时，见“家家”（ga ga，常德人对外祖母昵称）徐老太夫人吸“强盗牌”香烟，很觉奇异。有时贪玩，不肯按时上床，外祖母总讲一段故事哄我入睡。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红毛野人吃人故事。幼小的心灵，听到这样的故事，惟有乖乖地随二姊上床去睡觉。

红毛野人吃人故事

外祖母当时说红毛野人故事，自然是没有宣传作用。自我在大学读书，我才领悟这正是中国民间对欧洲人侵略的一种反应。“红毛野人”就是“红毛夷”，是中国近代史上习称荷兰、英吉利诸国的。这和欧洲人称匈奴人首领阿提拉(Attila)为“上帝之鞭”，将他横扫欧陆故事说给儿童们听，同样是实行民族精神教育。

    当我达到学龄，进入小学，父亲、二姊常于课馀教我写字绘画。父亲鼓励我多接触新事物：两位堂兄在日本留学，常寄回一些画报图片。民国九年，清贞二姊出阁，父母特携我同自常德乘轮船往益阳。这除开二姊抚育我最久因素以外，就是使我开扩眼界。我迄今记得很清楚：当久大号轮船于黄昏启碇时，父亲抱我往船头看“起锚”情形，使我体认轮舟之奇，但幼稚的我只认知“毛”不懂得“锚”的意义。

    民国十年，湖南实行省宪，选举省议会议员。父亲参加竞选，并带我往投票所参观。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情形和现今在印就的选票上圈选一候选人不同，而是自己书写竞选人于选票。其时没有身份证，许多人用木炭刻就姓名印在许多选票上投入票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民主”。

    常德为通商口岸，各方酒食征逐频繁，我家几位堂兄也不免感染。父亲为使我和胞弟有良好求学环境，特于民国十年初冬，举家迁居长沙。冬干水涸，小火轮不能行驶。自常德乘帆船过洞庭湖至长沙，八日始到达，有些浅水地方，还是人力拉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乘帆船，情景犹历历在目。

    我家迁移至长沙之初，相洋长兄与湘潭何襄成女士结婚。从此兄嫂照料我和胞弟，无微不至，尤其当我在中学时，襄成嫂每周必用闷炉用炭丸慢火煨牛肉给我进补。人大学时，襄成嫂为我购布料请缝工制冬衣，她知北平寒冷，必需较厚御寒衣物。大学四年学杂膳宿费每学年四百银圆，都由大兄供给。大兄亲自同胞弟至西服店订制各季衣服，以金陵大学美国教授多，学生也穿西服。手足情深，永不能忘。

    长沙私立楚怡小学，是陈夙荒（润霖）先生创办，试行道尔顿制设计教学法，注重个性发展，有完备理化实验室（可供二人一组用、二十五组份）。又有广大的劳作工场：金工、木工等工具齐全。我最喜欢用洋菜作石膏像模型，也常习水彩画或油画。又有花圃供学生种植。但史地教师喻秉诚先生却吸引我很多注意力。明德中学历史地理教师鲁立刚、吴诲华、刘炳荣诸先生的讲授更增加我对历史的兴趣。

相湘自幼多病，是常德广德医院的“常客”。到长沙入楚怡小学不久，因玩滑梯失慎，左脚脱臼。最初用酒揉，痛苦更甚。幸二姊丈钱仲超的长兄钱伯起君在湘雅医院任主治医师，翌日，仲超兄护抱我至医院。当时湘雅医院无电梯，又由伯起兄抱护至四楼，经X光检视诊断为脱臼，乃转往手术室，美籍白医生以双手轻轻抚揉我左脚，同时用中国话和我娓娓而谈，使我注意力集中于他的谈话，即乘隙以双手上下加压力，卡察一声，疼痛异常。白医生笑说：“好了！好了！以后不疼了。”几位助手就用酒精和石膏，一层层用绷带捆在左腿脚，几乎成为“三只腿”。一月馀以后才解除，再慢慢练习行走。两年以后，又患冻疮住医院诊治。因此种种，父亲很希望且鼓励我长大后习医学，从事“救人”工作以报答被人救护的恩惠。但一旦发现我的身体健康情形不佳，我对历史学的浓厚兴趣以后，转而加以赞扬，且带我去拜谒李铁星（剑农）先生请教，终于决定我终生学习历史的方向。

流血  磨血  吐血

楚怡小学设备完美，校长陈夙荒先生注意日常服饰，办公室陈设尤新式，但其在学校附近的家庭却很简朴。这是给学生一深刻显明的实际教训：公私分明。每年举行菊花会，陈列日本诸国名种二三千盆，内有浅绿色花朵，尤引人注目。其中有些是学生自己种植的。学生家长及各界人士多来参观。这对培养学生高雅心情上很有裨益。

    明德中学校长胡子靖先生家在校园内，小屋三间。办公室陈设简单。胡先生真是献身教育，自清光绪二十九年（一九○三年）创立明德，以至逝世三十余年中，多在国内外奔走募集经费延聘教师，未曾稍息。学校创立之初，没有固定经费，胡先生曾为捐款向上海道台袁海观跪求。又当时风气未开，讲授理化，多为日本教师，另聘中国助教随堂口译。胡先生为聘请陈介（抗战初期任我驻德大使）担任助教，又曾屈膝。至北京请见国务总理熊希龄，三次往，未得见，乃携被褥卧其司阍室以待。胡先生这样热心教育，矢死靡他，不惜犯霜雪、受冷眼、屈长膝，历千险排万难的情形，师长们在朝会讲话时，常引述这些往事勉励学生。胡校长偶一训话时，光亮的头顶与面部因热血沸腾而呈现红色，右手不停地用白竹布方巾拭汗。磨血树人。此情此景，如在目前。

    胡校长掩护黄克强先生在明德密谋华兴会起义，是国民革命史上一重要关节。胡校长尝告语黄先生：“养成中等社会，实为立国之本图，惟其事稳而难为；公倡革命，乃流血之举，我为此事，则磨血之人也。”胡校长因此镌刻“磨血人”印章，又镌“从苦打出”印章。这和明德学校会议室悬挂王湘绮老人手书“忍耐力、希望心”、“虽九死吾犹未悔”，谭组庵（延闿）先生手书“死不难，不死难”，胡元常先生书“诚心实力”、“有错无私”，胡汉民先生书“事本无私，欲公诸世；求同乎理，不异于人”（上联为日本福泽谕吉语，下联则王阳明语），同样给予全校师生非常重要启示。相湘于此印象既深刻，个人人生观也可说由此确立。

    训育员张鹤仙先生，对于学生日常生活很注意，更是苦口婆心，随时随地说教，自称“吐血人”。就是说每句话都是吐其血气凝结的菁华，希望学生做到。

    教务主任邬朝宪先生，是美国华盛顿大学教育学硕士，但却认定德国法国中学教育采取严格主义的正确可行性，因秉承子靖先生希望“一望而知其为明德弟子”目标，实行严格教育。在整齐划一学生服装用品之外，尤注意培养“荣誉感”、“责任心”，与训导主任俞慎初先生、体育主任何公望先生密切配合。提高教学水准，竞逐各种体育活动锦标，且规定排球为“校球”，每一学生均需精练，因为这是培养团体合作的最好运动，没有足球篮球那样激烈，任何人都可以参加。

    在明德中学六年，最使我怀恋的，就是师生之间情感的融洽。严格的管教，同学们没有拘束过甚的感觉，却体认师严道尊的真理，虚心受教，用心听讲。每逢课余，师生打成一片，运动场上常见师生混合分组比赛，尤其排球扬上更是如此。加以学校规定：全体学生一律住稼，星期六下午四时始准回家，教职员也多住校。相互接触的时间和机会很多。球赛以外，排演话剧，也常是师生混合。温暖亲切，父子家人不过如是。

学校内有一大水塘，中筑一楚辞亭，夏日荷花满池。著名诗人吴芳吉曾有诗咏其盛景。每日晚餐后，师生环绕池塘散步，扩音机放送音乐唱片、中央广播电台新闻报告和评论。师生们散坐塘畔静听，或讲笑话故事，更增加愉快气氛。我的“北京话”就在这样环境中学习，后来负笈北上，即能运用自如。今所谓“以校作家”，当时真有事实胜宣传。近年在台北每逢看到儿女们的学校生活，我惟有怀想开元盛世。

《民国百人传》、《民国人物列传》胡校长暨吴芳吉生平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