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湖南人的精神,早在近百年前,陈独秀先生就给了我们答案。1920年,陈独秀在《欢迎湖南人底精神》一文中写道:“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无论杨度为人如何,却不能以人废言。湖南人这种奋斗精神,却不是杨度说大话,确实可以拿历史证明的。二百几十年前底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艰苦奋斗的学者!几十年前底曾国藩、罗泽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战’的书生!黄克强历尽艰难,带一旅湖南兵,在汉阳抵挡清军大队人马;蔡松坡带着病亲领子弹不足的两千云南兵,和十万袁军打死战。他们是何等坚忍不拔的军人!”文章结尾继续写道:“不能说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已经是完全死去的人,因为他们桥的生命都还存在。我们欢迎湖南人底精神,是欢迎他们的奋斗精神,欢迎他们奋斗造桥的精神,欢迎他们造的桥,比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所造的还要雄大精美得多。” 湖南人的这种“奋斗造桥”的精神具有明显湖湘地域特色。湘人精神的地域特色无外乎源于两种主要因素,一是自然环境,二是社会环境。唐代韩愈在《送廖道士序》中说,“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独衡为最。最远而独为宗,其神必灵。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中州清淑之气于是乎穷。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扶舆,磅礴而郁积”,“意必有魁奇信材德之民生其间”。刘禹锡在《送周鲁儒序》中也说:“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乘是气,往往清慧而文。”“清慧而文”既是湖湘文化的特征,也是湖南人的性格特征之一。韩、刘所说指的就是自然环境对湘人精神的影响,所谓地灵人杰是也。 至于社会环境对湘人精神产生的影响,可追溯到楚人的性格。楚人似乎有一种励精图治、自强不息、刚毅执著的精神。楚被秦灭亡,楚人还发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汉之际,屈原、贾谊先后流寓长沙,使楚人精神更加得到发扬。以“经世致用”和“伦理践履”为主要特征的湖湘学派产生在南宋以长沙为中心的潭州,它与楚人的精神一脉相通。林语堂先生在《中国人》一书中说:“湖南人则勇武耐劳苦,湘军固已闻名全国,盖为古时楚国战士之后裔,具有较为可喜之特性。”近世湖南民风强悍,士人性格坚毅,勇于任事,敢于牺牲,正是远古楚人文化精神的近代回声。 在这种自然条件和社会基础大背景下形成的湘人精神,即“奋斗造桥”的精神,有着共同的精神特质,即心忧天下、不怕牺牲的爱国情操,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务实作风,敢为人先、兼收并蓄的创新精神,勇于任事、不屈不挠的斗争意志。
一、心忧天下、不怕牺牲的爱国情操 古代的湖南被视为蛮夷之地,许多有着忧国忧民胸怀、治国安邦抱负的政治家和学者,在政治上受到诬陷或打击时,往往被贬谪、流放到湖南。他们在这里所写的诗文,往往都是抒发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理想抱负;他们的际遇充满了浓郁的爱国主义和令人激愤的悲壮色彩。 湖南作为屈原、贾谊的“伤心”之地,湘人精神从初始就带有一种悲壮、忧郁的色彩,也透露出中国最早的知识分子骨子里的参政意识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屈原的《离骚》,其篇名就含有“遭遇忧患”、“离别的忧愁”之意。“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求绳墨与规矩于正道,宁死也不苟合求容。屈原怀沙自沉百余年后,又一位政治家兼文学家贾谊贬谪长沙。他上《治安疏》批评政治,写《过秦论》分析秦之成败得失,其忧国之心,不在屈原之下。他在长沙写下了汉赋名篇《吊屈原赋》,以屈原的遭遇自比,抒发胸中的愤懑。 自屈贾之后,忧患意识一直是湖湘历史文化的主流。东汉末,“天下起兵诛董卓”,是“长沙子弟最先来”(唐吕温《阳人城》)。东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描绘了一个小国寡民的世界,没有统治,没有剥削,以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为基础,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心中的“乌托邦”。 唐代因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在永州关心民间疾苦,多施善政,并将自己的政治抱负蕴涵在诗文中,以致“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柳子厚墓志铭》)。同被贬为朗州(今常德)司马的刘禹锡,勤政亲民,诗风豪放旷达,借诗嘲讽权贵,他在朗州所写的诗歌在民间广为流传,使“武陵溪洞问夷歌,率多禹锡之词”(《旧唐书•刘禹锡传》)。柳宗元、刘禹锡振世济民的道德文章为湖湘民众所敬仰。 宋代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对湖南人的影响更大。《岳阳楼记》既以“淫雨霏霏”的凄凉景象衬托“迁客骚人”“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伤感情绪,又写了“春和景明”时的欢快与得意。文中提出,有抱负、有理想的“仁人”不应以自己的得失为重,以个人际遇和环境的变化而悲、而乐,而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君子的崇高风范超越个人的狭小精神世界,不论升降进退都不忘天下黎民与社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行为准则和座右铭。岳阳楼成了先忧后乐的精神象征,激励了历代湖湘士子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 南宋的湖湘学派在政治上更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极力主张抗击金军,收复中原。胡宏一身正气,视富贵如浮云,宁可隐居衡山过清贫的生活,也不与主张妥协的秦桧往来,拒不接受秦桧的召用。 张栻把抗金复仇作为政治大纲,在他的影响下,不少湖湘学子投笔从戎,奔赴抗金战场。在抗金活动中,湖湘学子坚决反对“和战之念杂于胸中”,主张抗金复仇。张栻高足吴猎,淳熙进士,后来成为“开禧北伐”的主要将领。战争开始后,吴猎以荆湖北路安抚使“节制本路兵马”,直接指挥战斗,显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 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在决定中国政治命运的关键时刻,对待生与死的抉择,湖湘先贤大义凛然,慷慨悲歌。南宋末,元朝数万大军围攻长沙,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李芾率全城军民死守3月,直到矢尽粮绝。城破时,李芾全家19口从容自尽。在岳麓书院读书的数百学子,与元军展开了搏杀,大部分献出了生命。据《宋史》四五○卷《忠义传》记载,长沙百姓在城破后,亦坚强不屈,誓死不为元军俘虏,“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林木者,累累相比”。明末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时任明代岳麓书院最后一任山长的吴道行,悲愤不己,痛不欲生,他“望阙痛哭展拜,舆归山中,不食而卒”,以身殉国殉君。在近代清政府起兵收复新疆的伟大战争中,又是“湖湘子弟满天山”。统率湖湘子弟,“舆榇出关”的是69岁高龄的左宗棠。他还是在20多岁,穷困居家时就写过一副对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雄心壮志已溢于纸上。清末谭嗣同在戊戌变法中以鲜血和生命实现了维新图强的誓言。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临刑之前,他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在辛亥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中,一批批湖南人冲锋前。“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蔡锷语)而甘愿牺牲自己生命的湖南人前仆后继,层出不穷。唐才常发动自立军起义,最后英勇就义;陈天华、姚宏业、杨毓麟、彭超、易白沙为了唤醒民众而蹈海、投河殉国;禹之谟在临刑前绝笔遗书中说“躯壳死耳,我志长存”;黄兴发动黄花岗起义,断指犹战,勇往直前;宋教仁成为为“宪政”而牺牲的第一人;毛泽东一家为革命牺牲了6位亲人,等等。仅从辛亥革命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收录存册的湖南革命烈士就有近10万人。 湖南历代贤哲倡导的这种“心忧天下,不怕牺牲”的养心、治身、经邦、济世的道德规范,对湖南人的精神和社会风气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
二、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务实作风 楚先民早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发展阶段,就孕育了强烈的事业进取精神。屈原放逐沅湘,始终念着富国强民。为解救祖国的危难和人民的疾苦,他表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启承转合,千载而下,湖湘士子发扬光大了先人的基本精神,提炼出湘人精神的基本内核——经世致用。 湖湘学派产生之际,南宋正处于内忧外患之秋,湖湘士人蒙受了一种家破国亡的屈辱感外,还多了一层民族文化的危机意识,因而认识到提倡经世致用,既是为了“经邦济世”,也是为了挽救理学自身。南宋形成的以“湖湘学派”为代表的理学思想,它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把传习理学的学术教育活动同经邦济世、解危救难的强烈经世愿望紧密结合在一起。胡安国以《春秋》为“经世大典”;胡宏主张“以仁致用”;张栻强调“知行并发”,无不出于现实的需要。 湖湘学派自宋代发轫一直倡导“求仁履实”。首先表现为重视人才的品德、操行、性格、情感、意志等素质的磨砺和塑造。湖湘学派第二代大师胡宏便把“有体”作为培养人才的标准。谨守伦理道德规范,谓之“有体”。其次表现为推崇“治事”能力和才干的培养,湖湘学派第三代大师张栻更强调教育应培养能“传道济民”的人才。南宋绍熙五年(1194),朱熹任湖南安抚使,再至潭州,兴学岳麓,颁布了有名《朱子书院教条》,使岳麓书院第一次有了正式的学规。在教学宗旨上,朱熹反对当时官学中“务记览,为辞章,钓声名,取利禄”的流弊,反复要求“讲明义理”,进而提出“修身”、“处事”、“接物”之要,作为实际生活和思想教育的准绳,尤其着重人格教育,提倡言行一致、克己复礼、道德自律等道德修养原则和方法,反映了程朱理学的精髓。清乾隆年间岳麓书院山长罗典归纳并提出了“坚定德性,明习时务”的教育方针,完整地表述了上述两重含义。 在理政方面,湖湘士子也是“有用之才,固不徒以文章,亦非迂谈道学者比也”。其中有敢于直言规谏的朝臣彭龟年;有善理政事财务、成功治理通货膨胀的“通务之学”陈琦;有热心发展生产、关心人民疾苦的良吏游九言、游九功兄弟等。张栻在《岳麓书院记》中提出的“得时行道,事业满天下”,在他的弟子中得到了实现。 明末清初,从岳麓书院走出来的王夫之,又把经世思想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王夫之本以反清复明为头等大事,在举兵起义、出仕南明的政治斗争失败后,才归隐山林,发愤著述,以表达自己的经世致用之志。他把天、道、心、性奠定在气、物、欲等感性存在的基础上,提出“天下惟器”,“据器而道存,离器而道毁”的唯物自然观,从而抑制了理学走向空疏和虚诞,适应并推动了实学思潮的发展。 到近代,湖湘经世学派发展到了巅峰。魏源首开近世风气,在学术上复兴今文经学,打破旧汉学板块而为新学;在政治上提倡“师夷长技以制夷”,使湖湘学人从此走出封闭,睁眼看世界。魏源还受当时湖南经世派代表人物贺长龄之托,主持编撰了《皇朝经世文编》巨著。魏源以实用、经世为主旨,选取清代200多年间的论学、论治文献2000多篇,编成120卷。此书刊行后,数十年间风行海内,湖湘士子更深受影响,促进了经世致用思想的发展。 湖湘经世学派倡导“伦理践履”,强调自身道德修养的力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修身”是为前提。曾国藩家书云:“近来带兵者,皆不免稍肥私囊,余不能禁之苟取,但求自己不苟取。”许多湖湘学子都像曾国藩那样清修内省,严于自守,以“从人间问四方事”来培养自身的人品。这种以廉正为荣,以清贫为高,出污泥而不染的自恃心态,是造就湖湘人才的内在动力。曾国藩承“桐城派”遗绪,自开“湘乡派”士风,形成庞大的“书生领兵”集团。从这一集团分离出来的郭嵩焘和曾纪泽,走出国门,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成为中国第一代杰出的外交家。 梁启超任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时,才24岁,血气方刚,情感横溢,亲自制定了《湖南时务学堂学约十章》,曰“立志、养心、治身、读书、穷理、学文、乐群、摄生、经世、传教。”这10条学约虽已明显含有学为维新图强服务的思想,但其要领仍是“伦理践履”,充斥着儒家的修身治学精神。他认为要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首先要养心、治身。 “实事求是”语出《汉书·河间献王传》,但之后千多年间却不见经传。清光绪十一年(1885),湖南巡抚卞宝弟为《湖南通志》所作的序言提出“实事求是之心不敢不勉。”1914年湖南工业专门学校校长宾步程将“实事求是”4字书刻成大匾,悬挂在岳麓书院。后来,毛泽东对“实事求是”进行改造,“一切从实际出发”成为毛泽东思想的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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