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少年时代,在国文课堂上听老师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古训,幼稚的心灵里曾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我以为头顶上真的有那么一张法力无边的巨网,每每在课余闲暇倚楼仰望苍穹,或者俯瞰绕着学校而过的浏阳河清流,想从中窥探出蓝天的奥秘。一次我正在独自凭栏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循声望去,只见学校毗邻的大庙坪中,云集着一大群的农民,一些人扭作一团,互相厮打,一些人四散夺路逃走。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跑去问杂在人丛中观看的学校的一位工友。他告诉我:天老爷几个月没下雨,四乡农民争相来庙里接神游龙打蘸,以驱除旱魃。 今天同时来了三班接神的人,互不相让,于是发生了这场斗殴。 我睁大眼睛进而问道:“老师说,一切妖魔鬼怪总逃不脱天网的惩罚,为什么旱魃还能这样逞凶?” 他听了我天真的发问,苦笑了一下,说:“哪里有那样的天网呵!要真有,作田人不用愁了。” 随着岁月的推移,年龄的增长,儿时的幻想早已从我的脑海中淡忘了。然而,早些年一次偶然的机会,重又把那早已沉沦的记忆勾了出来。 那是一个初夏,我来到这座阔别多年的小镇。汽车飞驶在光洁的柏油路上,平整的稻田一抹新绿,铺向天际。田畴上一座座高大的铁塔高耸,头顶上高压线纵横交错,被风所拨弄发出嗡嗡之声。公路上,满载机电器材的卡车,络绎不绝地朝小镇方向涌去。下了车,到处碰上头戴柳条帽的外线工,一打听,原来一座大型高压变电站正这块土地上施工,难怪小镇如此热闹、繁忙! 办完公务,我便到当年就读的学校,屋舍全新,古庙早已改建成了工厂,里面传出轧轧的机杼之声。庙坪里堆放着大批水泥电杆之类的器材,一位鬓发全白的老者坐在太阳下。我便上前一问,听说我是三十多年前的学生,老人忙从旁边的小木亭里搬出一张凳子来,我们便在庙坪中絮絮叨叨地叙谈起来。老人告诉我:这里修大型变电站,需要人手,他在家闲着,便出来参加保管器材的工作。 我们谈得兴致正浓,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气喘呼呼地闯来,将手中拽的一把电线朝地上一丢,大声吆喝道:“爷爷,茶,快!” 老人一边起身,一边数落道:“看你这股野劲!客人在面前也不打招呼!”她这才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似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还没等我开口,她又大声嚷了起来:“你是机电局的工程师吧?快帮我一个忙吧?”说着便从衣袋里掏出个小本递到我面前,听了她那没头没尾的话语,看着本子上我全然不熟悉的算式,我愕然了。这时老人从亭子里提着茶出来,告诉她弄错了人。她歉意地朝我笑笑,抱着茶壶,仰面咕隆隆牛饮起来。我一边与她攀谈:“你在搞什么工作?” “织天罗!”她放下大茶壶,脱口回答! 多新鲜的词儿!我一时不解其意,便说道:“只见过闺女织绫罗,没听说姑娘织天罗!” “没见过?这不就见了。”姑娘手一抬,朝天空划了个大圈,“你看,这蜘蛛网一样的电线不就是一张巨大的电力天罗!” 姑娘的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正要与她多谈几句,这时她喝完茶,用衣袖一抹嘴巴,说了声再见又旋风似地卷走了。 老人告诉我:他这孙女就是男子性格,从小爬树,掏鸟窝,都来。去年中学毕业,正碰上镇上电工队招工,她说:上树爬电杆正对我的味,便第一个报了名。 告别老人,我独自来到浏阳河边上,倚着高高的电塔,展望无际的平川景物。姑娘巧妙绝伦的比喻,又启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我想起少年时代自己天真的幻想。人的思维有时也太有意思了,事隔三十余年,两代人的想象竟会如此惊人的相似!只不过我那只是一种虚无渺缥的想法,而她的这种想象却是从坚实的现实土壤中产生的,因而具有钢铸铁浇般的力量!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高大的电塔的塔架,它纹丝不动! 它深深地扎在先辈曾经流过血汗的土地上,也深深地扎进了我饱经忧患的心灵深处! 1977年 来源:杨里昂著《望麓园随笔》1997年9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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