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人们对灯火总是一往情深,因为它给黑夜带来光明,也给人的生活带来了方便和温馨。我对于灯的美好印象,最初是从儿时正月十五闹花灯、学校的提灯晚会得来的。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感情毕竟肤浅。人到中年,有了两次与灯有关的特殊经历以后,那感情就大不一样了。 那是1969年初,我遵照“最高指示”带着家属到偏远的芷江楠木坪山区落户,生活虽然艰苦,但远离政治漩涡,倒也自在。然而这种状况并未维持多久,半年以后,当地政府又把我们扯到政治运动中去了,我被抽调到离驻地一百多里以外的板山去当“斗批改工作队”队员。家属仍然留在原驻地,每两个月才能去探一次“家”。从板山到楠木坪一路全是大山,我一个异乡人只能一路打问前行。有时走半天还不见一户人家,为了防野兽袭击,住户借给我一把长柄刹刀,多少壮了点胆,但到了荒寂的无人区我只得大声唱“语录歌”来驱除寂寞——确切地说是驱除恐惧。第一次我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家”,第二次却遇到了麻烦,时值初冬,山区太阳落得早,加上走岔了道,天已全黑了,我还独自一人在山中转。凭记忆翻一座山就离“家门”不远了,但左转右转一直找不到翻越这座山头的路,夜黑如磐,加上恐惧,我几乎绝望了。我索性不走了,坐在一块石头上,山风将我一身不知是累出的还是吓出的汗吹干了,我只觉得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一摸挎包,还剩下最后一个熟鸡蛋,出发前住户为我备了八个鸡蛋当干粮,因为一路无处加餐。摸黑剥吃了这最后一个鸡蛋,饥饿感稍稍减轻,心境也平静了许多。这时,远处传过来几声狗吠,我精神为之大振。有狗吠处必有人家,我鼓足勇气,朝狗吠的方向爬去。爬上山脊,只见山下一星微弱的灯光在闪动。那是我熟悉的桐油灯,我知道那是勤勉的山乡妇女在灯下编织斗篷,她们常常为此操劳到深夜。望着这一星灯火,我顿时全身酥软了,眼角不由自己地流出了感激的泪花。于是我急不择路,一路披荆斩棘——此时手中刹刀发挥了作用——向灯火扑去,终于在深夜之前赶到了目的地。不用说,从那以后,我对于灯光的感情增添了许多虔诚。 然而就在此后不久,鬼使神差,我竟参与了一次“不许百姓点灯”的蠢事,至今思之,还痛心疾首。 下放劳动两年后,我于1971年初调回长沙,暂时在市革命委员会机关作临时工,搞调查研究,写典型材料。那时正在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政治气氛十分紧张。记得是九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政治部领导人突然把机关人员集中起来,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他说,因为目前供电紧张,工业生产上不去,必须停掉一些民用电以确保工厂生产所需,安排我们今晚的任务,是下到各区街检查停掉照明用电的执行情况。这“不许百姓点灯”的任务,的确很特殊,我平生第一次所遇到。那时是“军管”时期,不容分说,于是我们分了工,三五人一组,分头出动,每组领一支手电筒。我被分派在城东一组。我们几个人出得市政府机关大门来,虽然才八点来钟,但街头店铺早巳打烊,到处黑灯瞎火,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来往。停电情况执行良好,我们一路没有遇到抗命燃灯的。但当我们过了浏城桥,来到岔路右侧一条小街时,老远就看到前面一栋宿舍楼的三楼一扇窗户中透出灯光来。我们一行五人于是加快脚步,来到了这座楼前。从亮灯的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连主人掀热水瓶盖倒开水的声音也都听得十分清楚。显然,主人是因为在为婴儿冲兑奶粉,我们能忍心让婴儿挨饿吗?因此五个人谁也不出声。想等待这家人办完事自动灭灯。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仍不见灯光熄灭。组长耐不住了,扯开桑门朝上喊了一声,室内无人答话,回答的只有婴儿揪心的啼哭。组长只得捏燃手电筒朝这户人家窗户晃了一晃。接着便听到室内一声扯拉线开关的响声,灯终于熄了。我们的心才放了下来。 我们正准各离开这栋大楼,突然楼里传出玻璃器皿落地的破碎声,接着是女性尖锐的咒骂:“畜牲,老子打死你!” 接着便是手掌连击在婴儿屁股上的噼啪声,混合着婴儿的凄厉的哭声,在这死寂的夜空中传得很远。我们已经挪动了的脚步,不由又同时停了下来。室内传来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我们每个的心上。也许有意让我们回避这难堪的局面,组长突然低声下令道:“走,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我们继续前行,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我一直在揣摸室内发生的事。我估计是这位母亲将奶粉刚冲好,熄灯后看不见奶瓶,摸索着去寻找,不慎将奶瓶撞落地下。要不就是当她将奶瓶送往婴儿嘴唇的当儿,由于天黑不见孩子舞动的拳脚而被它们掀翻在地的。后果不堪设想。奶瓶打破了,婴儿怎样度过这长夜?想到这里,我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这位母亲即怒不可遏的咒骂,不正是对我们这些执行“特殊任务”的人的呵斥么?此后很久我一直独自在受良心的责备。直到林彪叛国事件公布以后,我隐约听人说,我们那次执行的“特殊任务”,是为着防止林彪在空军中的党羽搞破坏而实行灯火管制,我的心才稍为平韵了一些。因为这笔帐总算挂到敌人的名下去了。 二十多年过去,许多噩梦一般的往事都已经抛到了脑后,但关于这两件事都总不能忘却。我对于灯的感情因为这两件事而变得更加强烈而复杂。如今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经常从这种变化中领略日子的温馨。而于我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当华灯初上之时,到离家不过千步之遥的天心高阁去眺望长街夜色,面对那摩天高楼上垂下的彩灯的瀑布,那霓虹夹道的闪光的银河,那穿梭子银河之间车灯的流星,我便会沉浸在无边的遐想、无边的幸福之中,流连忘返。 1997年 来源:杨里昂著《望麓园随笔》1997年9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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