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湖南中部一个三县交界的地方,离家门很远都没有河流。在我的童年时代,常有船老板到我们那一带购买造船用的木头,但长到9岁我还不曾见到过船只。当父亲教我念了那些诸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类的诗句,又从老师嘴边听到那些《刻舟求剑》、《曹冲秤象》、《破釜沉舟》的故事,我对于舟船的向往之情更与日俱增了。东汉时代宗悫的故事更使我着迷。宗悫少年时,叔父问他的志向,他朗声回答: “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乘风破浪,漫游世界,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终于来了“出远门”的机会。十岁那年,父亲带我上省城,我们步行了40多里旱路才来到一条以楚大夫靳尚的姓氏命名的小河边。当我在河埠头看到泊在那里黑压压的一片乌篷船,听到那些由狭小的船舱里传出的我所不熟悉的各种方言,真是感到新鲜极了。也就在那一次,我第一次乘木船顺流而下进入湘江,在橘子洲附近的码头上,看到几层房高的大轮船,心境为之大开。 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后我又获得了另外一些与舟船有关的知识。 我发现许多历史大事都与船舶相关连呢。开天辟地的俄国革命,不就是从波罗的海一艘兵船上打响第一炮的么? 阿芙乐尔战舰我无缘一瞻风采,但南湖上的那艘著名的游艇,我是拜谒过的。中国历史新的一页便是从那里揭开的。 后来游鄱阳湖甘棠村,又得知举世震惊的南昌起义,就是几位老帅策划于渔舟之上;而另一次东海之行,使我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日本向盟国投降,那条约也是在一艘兵舰上签订的。普通的舟船,竟与历史进程如此缘结亲密,真是不可思议。因此,更增添了我对它的景仰。 不过,另一次旅行,却使我对舟船的想法复杂起来。那次游览南京太平天国天王府,当我徜徉于西花园,立刻被一艘精致的画舫所吸引。她的装饰是那么华美,制作是那么工巧,不能不令人叹服。及至我登上甲板,方才察觉这原是一条石船,真可谓到了乱真的程度。不知怎的,我马上联想到了慈禧太后挪用海军建设费修建的颐和园,那里不也有一条这样的石舫么?心中顿觉不是滋味。何况满园鲜活的景致,独独配上这呆板的石船,更显得不协调。何以要在这“御花园”中设上这样的物事呢?陪同参观的一位文物工作者告诉我:封建时代最讲究吉祥,这是取石船的不沉来象征政权的牢固。明白了此中“奥秘”,我更加觉得荒谬了。 是的,历史上常常有人在于荒谬的事,想当年洪秀全从广西起事,其势如春江放舟,没几年工夫便打到石头城下,建都立国,争得大清半壁江山。然而他们定都南京以后,却不思进取。正如鲁迅所说的那样,在旧主人的宅子里大嚼其剩下的鸦片,享用留下姨太太来。生龙活虎的天国,从此腐败,与他们“江山永固”的愿望相反,经过洪杨内讧之后,很快便从中国的地图上消失了。 看了搁浅在西花园中的石制的庞然大物,想着天国兴亡的历史,我的心真如石头一样沉重。舟船,作为一种水上运载工具,生来是因江河而存在的,它的生命力全在搏风击浪中显现出来,石舫虽具船的外形,却无船的功能,它不过一种船的赝品罢了。其实名噪一时的天国英雄又何尝是真正的弄潮儿呢?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造福人类的崇高理想,自己得到了一些私利以后,便忘记了老百姓,到头来终究免不了被历史潮流掩没的命运。 我爱靳江的乌驳,南湖的游艇,甘棠村的渔舟,更爱那些实实在在把生活推向新的里程的舟子。 1978年 来源:杨里昂著《望麓园随笔》1997年9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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