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座上客

我这个人一生不喜欢串门子，但并不厌客。清代诗人吴梅村有两句诗：“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写尽了我的散淡。因此，了解我的人并不怪责，仍然乐于赐步。几十年来，生活几经变迁，我的座上客也更换了许多批。暇时回想起这种更替是很有意思的事。

记得年青时期，我从岳麓山下背着几本破书，来到城中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住在一坐旧式房屋的临街阁楼上。下班后这栋楼房仅有我与守门人一家三口，几无可交谈者。

平日在灯下读书写作，伴我唯有窗外滚滚车声。一到周末，斗室中便骤然活跃起来。那是六十年代之初，机关里不兴串门之风，编辑们联系作者，一律书信往还。我刚参加工作不久，也没结交社会上的朋友，座上客多是学文学的同窗。

我们聚在一起淡诗论文，无拘无束。有时为了一句诗，几个字，可以争得面红耳赤。危楼静夜，语声特别响，热心的看门人几疑朋友反目，而至于登楼规劝。夜深寒重，饥肠辘辘，店铺早已打烊，街角处觅得一副馄饨小担，叮嘱多放辣椒，吃得额头冒汗，然后顶着北风各自回还。回想起那段生活，何等单纯，何等有趣！

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一切正常生活秩序全都打乱，朋友们也不再登门，接着是下放农村。得到归队，已是七十年代之初，那时依然无刊可编，无书可读，无文可作。

闲着无事，我便学着下围棋。于是一时期内，我的座上便常被棋友所占据。他们进得门来三句话没讲完，便搬凳移桌布阵角逐。彼此都把心思集中到棋局中，无暇旁务。及至棋局结束，才交谈几句，无非是互不服气的话，然后出门，相约来日再弈。棋枰上波谲云诡，棋友们为人却多无心计。

在那风云变幻的年代，我从与他们相处中感爱到淳真的人际关系的温暖。

等到十年动乱结束，生活恢复正常秩序，大家都忙碌了起来，棋友们便不常登门了。我仍然还当我的编辑。从这时起，那种编辑与作者很少接触的习惯改变了。文学青年们三天两头往编辑部跑，办公室里言之不足，还常到编辑家中串门子。我一向不喜欢在家中谈工作上的事，开始还很不习惯。当我体察到他们那种求教的迫切心情和积极进取的劲头，我被感动了。我总想尽自己的绵薄帮他们一把，故尔语不厌详。住房狭窄，孩子要温习功课，不免相互干扰，家属常有微词。但我总不忍心三言两语将我的客人打发出门。

不过，几年后情况又有了改变。“全民经商”之风兴起后，商品意识渗入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我的座上客也因之发生微妙的变化。谈诗论文者渐少，而别有所求者增多。

想通过我弄点什么紧俏物资的有之，要求牵线搭桥做生意的有之，托我帮助调动工作、介绍职业的抑或有之。他们哪里知道，我一介书生，商场官场均无所涉，怎能帮助他们解决这些问题呢？故尔他们常常满怀希望而来，却怅然而返。

有的人还以为我不肯帮忙，而生出意见来。我真是有口难辩。每当送走这样的客人，必引我良久的感叹。我便想念起早些年那群可爱的文学青年，也惦记着艰苦年代的那些单纯质朴的棋友，更怀念年青时代心清如水的学友！

什么时候他们再成为我的座上常客呢？

1992年

来源：杨里昂著《望麓园随笔》1997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