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寻常叫卖声

对于久居城镇的居民来说，恐怕没有什么声音比走街串巷的小贩叫卖声，工匠招徕主顾的呼唤声，以及他们手中五花八门的器具敲奏出来的音乐使人感到亲切的了。它们是那样谐和，那样飘逸。道地的方言给它染上了特殊的色彩，只有久居当地的人，才堪称它的真正知音。

我所生长的湘江之滨的省城，就是这样一个里巷音乐十分丰富的所在。

你听，夏日的正午，人们栖息在各自的门楼里歇暑，小巷里静得出奇。突然，门外一阵轻快的叫唤惊破了宁静——“活的活的，冒碍脚的，又好看的，又好玩的！”小伙伴们立刻从凉床上蹦了起来，奔向街口的树荫下。那里，小贩正举着一个竹柄的草把，上面插满了用棕叶编制的各种动物——金鱼，蝴蝶，长虫……一件件栩栩如生。小伙伴们围着小贩，指指点点，唧唧喳喳。

冬天，又另是一番景象。小院里老人在晒太阳，妇女们在做针线活。这时，清脆的铃声摇断了她们的绵绵絮语——那不是学校的下课信号，也不是清洁工人在招呼——伴着铃声，是极富韵味的歌吟：“茉莉香，玫瑰香，买——上等的雪花膏啵！”女人们立即放下手中活件，有的探身向街口呼喊，有的忙着进屋取出各色瓷杯小盒，家家院子里笑溢香飘……

如果你偶尔深夜归来，正碰上天又下起蒙蒙细雨，毛衣难耐倒春寒，身上不免有些瑟索。“饺——儿！”蓦地一声悠长叫唤，刹住你急促的脚步。寻声望去，街角屋檐下，一副精致的红漆担子上，挂着盏三角镜灯，被隔作两半的小锅里热气腾腾，飘过来混和着辣椒味的麻油清香，那是多么诱人的气息呵！你会立刻掏出一毛钱，换回那一碗小巧而美味的馄钝，换回浑身温暖与惬意！

呵，寻常巷陌的叫卖声，它给居民的生活带来了多少情致，多少温馨！每当我离开这座熟悉的城市，它便会潜入我的枕边耳畔，唤起我无限的思乡！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城市丰富多彩的里巷音乐一齐消失了。街道工厂当街作业，巷子里到处堆码着杂物和工件。充斥于耳的是金属的撞击声，邻里们粗俗的詈骂声……偶尔听到一种吆喝，毋须细问，那一定是从推着板车的废品收购者口中发出来的，声音是如此单调，丝毫也不能唤起人们的美感。比起往日收荒货的小贩的歌吟来，不知逊色多少，只因在“史无前例”的岁月，它们紧跟在大字报和破“四旧”队伍之后，才得以生意兴隆。我的许多珍贵藏书，就是被投入这种手推车载走的。也许是条件反射吧，每当我听到那种吆喝，便会想那些无辜的书籍来。呜呼：我的兰陵笑笑生，我的缘缘堂，我的我佛山人……

我们的生活被单调和枯燥统治得实在太久了。这两

年，当传统的里巷音乐开始复苏时，竟使许多居民感到陌生了，我那迟生的小女孩还闹了一场笑话。

那是冬天的一个中午，我们一家人围在桌边进午餐，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带着浓重的湘乡口音的呼唤，久居此地的年长居民一听便知这是碜伞匠在招徕主顾。其时，我正有一把尚好的阳伞，可惜断了几根伞骨，正觅不到修理的处所，听到这一声呼唤，真有如空谷足音。我立刻放下碗筷，从柜顶取下阳伞，快步出门追上那位伞匠，面议了工价后，他把担子挑到我家门前，取出自带的独脚凳，将那溜尖的铁脚楔进泥地，坐下来开始操作，我便回身进屋继续吃饭。

谁知我的尚未入学的女孩突然问我：“爸爸你的伞卖了几角钱？”一时弄得我莫名其妙，无以作对。妻子见状，忙作解释。原来，孩子误把修伞匠的招唤，当作了废品收购者的吆喝了。小女孩一向爱逞能饶舌，这一次却失误了，我故意羞她，取笑她，弄得她颇为尴尬。这时，她的外祖母替她解围了：“孩子从小就没有见过工匠小贩，她怎么分得清？”

听了这番话，我心头蓦然涌上一种难以言状的怅惘之情……如今，我所居住的小巷中，传统的叫卖声越来越频繁了。小女儿早已能领略其中意义，扯着大人的衣襟要求出去买这买那。每当其时，我总不愿使她失望。即使工作一天已经十分疲乏，也情愿被她拉扯着，走上街头去追赶远去的小贩的脚步。这样做，到底是出于爱女之心，还是为了重温自己童年的旧梦？抑或是出于对当今多彩的生活的由衷喜悦？我自己也说不清了。

（1983年）

来源：杨里昂著《望麓园随笔》1997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