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者的襟怀

古往今来，赞美故乡的诗文真是浩如烟海。故乡明媚的山水，丰美的物产，独特的风习，多才多艺的乡民，无不使她的儿女引为骄傲。但是，我以为最值得赞美的，是故乡崇高的品格：她那豁大丽宽厚的襟怀，才真是无与伦比的啊！

你看，当孩子们呱弧堕地，故乡便立刻以最清冽的泉水为他洗礼，以最隆重的仪式为他祝福，以最甘美的稻菽的浆汁给他营养；等他们稍谙事理，故乡又以那些淳朴的故事和富于哲理的谣谚来陶冶他们的性情，开发他们的心智。及至孩子们一个个手脚强壮了，脑子灵便了，该是以自己的膂力和智力报效故乡养育之恩的时候，他们却要离开故乡了。

“男儿有志出乡关”。人们把离开故乡视为有志气的表现，这不是太委屈了故乡么？但她并不懊丧，仍然默默地为孩子们打点行装，依依地将他们送上人生的征途。

离乡之初，游子们无一不是梦绕家山的。然而，时日一久，在外面见的世面多了，大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便会想起故乡许多不美之处来，渐渐的嫌弃她的贫穷落后了，哪里还记得当年的旦旦信誓？而故乡却不曾有一时半刻忘记远离她的儿女。那些辗转托人捎去的一个平常口信、一包带有烟熏气息的园茶或火焙鱼，寄托着多少脉脉乡情！

当然，游子也有想到回乡的时候。旧时，人们在外混了一官半职，便要带上一帮随从，来一番“衣锦荣归”。捧场者们争相传说：××地方出了个大人物，故里增辉了。其实，故乡哪浩他什么“光”呢？明明是故乡父老节衣缩食供奉他，才得以发达，捧场者却本末倒置，这真是亵渎了故乡。

得志的时候，人们是不愿在家乡久呆的，而当他们在外边受到了挫折，首先想到的退路就是“还乡”。陶渊明不就是仕途失意时唱起“归去来兮”的么？人世纷纷争斗场，只有故乡才是避风所，人生之船得以安全停泊的港湾。对于在人生道路上颠仆的儿女，故乡表现了格外的殷勤：“童仆欢迎，稚子候门”，这是怎样一种充满人情味的场景啊！

在那人妖颠倒的“十年动乱”的年月，一个个忠实的儿女被加上各种罪名遣送回乡，他们都以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而使家乡跟着受玷污而深感愧疚。故乡却不这样看待他们，因为她最了解这些在牛背上长大的孩子。她全然蔑视那些神圣不可触犯的权威，不顾那些“永世不得翻身”的铁板一样的“结论”，毅然将他们置于自己卵翼之下。是故乡的一片深情，使得一个个失意的灵魂得以复苏，重新鼓起了信念的风帆，看到前程的灯火。当乌云过去，故乡又再次将这些优秀儿女奉献出来，就像当年送他们初上征途一样。

啊，故乡，你不仅养育了众多的有用之才，而且在危难之中保护了这些最宝贵的财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该怎样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呢？然而。你的这份功劳却很少有人提及，你自己也从为不曾向人夸耀，好像这就是你的本份，你的职事似的，更不曾想到向谁去索取什么报偿。

尤其难能的是：故乡的爱不仅惠及她的勤勉的子民，同样也施于那些不肖儿女。在她的土地上，有的人曾经留下一些贻害乡亲的劣迹，而当正义的风暴从这里卷起的时候，他们却远远地跑到了异域他乡。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故国之思使他们早生华发，脑子中便萌生出“叶落归根”的念头，但负罪者的相思只能深埋心底，而故乡得知了他们的意向，便不计前嫌，立刻向他们伸出温暖的手。当倦游归来的儿女，看到故土上修葺一新的旧宅，保存完好的祖墓，怎能不长跪于她的面前而泪雨滂沱啊！

故乡，世间最崇高的大爱者啊，沐浴在你比赤道洋流更温暖更宽广的爱潮之中，谁的心能不被感召，被融化呢？

（1987年）

来源：杨里昂著《望麓园随笔》1997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