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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之初

2020-9-29 19:18|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03| 评论: 0|原作者: 杨里昂


我生也晚,当我呱呱堕地已是抗战的第二年了,不但未能赶上那场伟大的战争,而且连日本鬼子也没见过。然而,我最初的记忆几乎都与日本鬼子紧紧联系在一起,它给我童年生活带来的恐怖和痛苦,历数十年不能忘怀。

我生之前,父母都在长沙工作,1938年文夕大火前,他们回到了老家宁乡,我家住在宁乡至湘乡的公路旁,经常遭到过往军队的骚扰。听说日本人攻打长沙,于是全家离开老屋,到离公路较远的一个族祖家中暂居,我便出生在那里。但那一次日本鬼子并没有攻占长沙,全家人又迁回老屋居住。到我五岁那年,我的家乡终于被日本军队所占领,那是1944年的事。当时我听大人说,日本军队攻占长沙后,长驱宁乡县城,一个姓赵的营长带着五百国军驻守南门桥,与日军血战,终因寡不敌众,中国军士全军覆没,五百名壮士无一生还,宁乡县城于是沦陷。日本军队沿公路向我家乡进逼,我们一家便和乡亲一起开始了躲兵逃难的生活。

时值仲夏,乡间到处餮蚊成阵,逃难时别的东西可以从简,蚊帐是万万不可少。急忙中.人们从床上取下帐子,连着帐竹杆一并卷着,扛起就跑。逃难的人群一队队从垅中走过,就像正月十五玩龙灯打着旗子一样,我觉得十分新奇有趣,那时我还太小,少年不识愁滋味。但很快就尝到了苦头。首先遇到的便是挨饿,我们常常走得饥肠辘辘精疲力竭,来到一家熟识的人家,第一件事便是借了锅灶生火弄饭,饭菜一上桌,饿极了的我不等大人至塞,镀第一个爬上桌子便吃。一次,我们正准备吃饭,外边有人喊日本鬼子来了,大人们便抱起我和弟弟就往后山上奔。躲了一天,断黑才回到借居的人家,原以为可以凭着白天弄的饭菜充饥,谁知进门一看,那来不及收拾的饭菜,早被鸡、狗吃得杯盘狼籍,等到重新收拾,弄熟饭菜,已到半夜时分了。

半夜了还得逃难。一次我正在熟睡中,被大人唤醒,因为听说日本鬼子离此处已不过几里路了,等天明再走恐来不及,于是大人们收拾简单的行装,连夜进山。下玄月挂在天边,发出惨白的微光,远近的狗不停的吠着,我们一行从塘基走过,只见水中人影晃动,谁也不出声,躺在瓜棚下的耕牛,看到人们匆匆从身边走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发出一声长鸣,鸣声传得很远,使本来凝滞的空气,更添了几分悲凉。我害怕极了,险些掉到水田了,赶忙紧紧抱住大人的腿。一次,连夜逃难,因夜间不识方向,在山间乱转,几乎与日本鬼子狭路相逢,我们藏在山中一条壕基的后面,日本军队从壕基那边的路上开过,军马的嘶鸣声,口令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匍匐在地上连粗气也不敢出。

这种夜间逃难记不清有多少次,它比白天更恐怖十倍。

我的一位姑母因此而弄得神经错乱,得了梦游症。一次我们清晨起床,发现门户洞开,姑母独自站在地坪中,手上抱着一个枕头,我们将她唤醒,她开口就问:鬼子走了吗?我们告诉他日本鬼子没来,她还不信,她是梦中闻说日本军队来了,错把枕头当包袱,抱起便往外跑。这种事,在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她还发生过几次,她终于过早的离开人世。

我的一位叔叔也是在逃难中去世的。一次,他听说一队驻扎在我们家的日本鬼子开走了,便独自悄悄回家取物。

当他搭着楼梯,打开放在楼板上的木箱,突然从木箱里窜出了一条大蛇,朝他直吐红色的舌头。他险些从楼梯上跌了下来。由于受了惊吓,回到临时住地便得了病,终于不治而死。

日本军队沿着公路向乡间深入,我们只得离家几十里的罗仙寨山中避难。罗仙寨山高林密,估计日本人一时不会到那里去。然而,正是在罗仙寨中我们受到了逃难以来最大的一次惊吓。

我们一行沿着小路往罗仙寨攀登,一路全无人家,爬到山腰时,忽然从右边闪出一条下坡的小路,我们好奇地沿着这小路往下走了一段,前面出现一块台地,有茅屋,菜畦之属,大家喜出望外。原来这里住着一个樵夫,征得主人同意,我们就暂时在这座茅屋中安顿下来。我们没带粮食,而樵夫全靠每日打柴到山下换几个钱买米,他慷慨的将仅有的几升米分给我们。蔬菜倒不缺,园子中一片青葱。于是妇女们动手淘米煮饭,父亲则在门外打望。他眼睛近视,叫我在他身边观察。

这里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我们因此增强了安全感,我在屋檐下憩息,全然没有关注情况的变化。四周平静得出奇,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的叫唤声,把我和父亲同时惊起,循声朝刚才来的山路望去,我立刻傻了眼,一队身着黄制服,背着长枪的军人正朝我们走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日本鬼子,忙拉着父亲往屋里跑。死亡的恐怖立时笼罩了全屋,妇女们慌作一团。还是父亲比较冷静,他叫樵夫带着她们到屋后丛林中躲藏,留下他自己和我。他当时没有说明我们留下的原因。等我稍谙世事回想起这件事时,才揣度出父亲当时的用意:我们已被敌人发现,如果也藏匿起来,敌人必进行搜索,全屋人都会暴露,我们不走,敌人以为屋里只有我们二人,其他人则可以免受牵连。

其他人走后,茅屋里只剩下我们父子俩,我不由更害怕起来,父亲似乎若无其事,他从虚掩的门后探出半个脑袋窥测动静,他看不清,叫我也照着他那样做。他还叫我数一下敌人的人数,我一个个数完告诉他:十二个人。这时我也受了父亲的感染,也不晓得害怕了,静待灾难的降临。对方在向我们喊话,说的是中国话,叫我们不要惊慌,我们猜不出对方是何用意,也不回话。等到这一队人来到屋前,父亲才看清,他们并非日本人,而是本乡的乡丁。父亲于是出门迎上去和他们说话,原来这些乡公所的地方武装,因被日本鬼子所追逐也躲到深山老林中来了。一场虚惊,妇女们闻讯从丛林中出来,她们身上的衣服被荆棘挂破,有的手上脸上全是血迹。

乡丁们全然不讲客气,把我们准备的饭菜全都吃了,连我这个小孩子也没分得半杯羹。

眼看日头西斜,乡丁们吃完饭仍无动身之意。父亲于是上前向他们的队长说:樵夫家已粒米无存,请他们另移他处。乡丁见这破茅屋主人衣衫褴褛,再没有油水可捞,才悻悻地整队离去。还是樵夫善良,等乡丁走后,从地窖里搬出一筐红薯,煮了一锅,我们才得以免于饿倒。

这样躲兵逃难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时间,直到1945年鬼子投降后我们才得以回家,我跨进故家槽门,看到的是满目凄凉,地坪中到处是人溺马粪,一派腥骚;池塘中死鱼漂浮,大人告诉我那是鬼子用手榴炸鱼的结果;堂屋里留着生火的灰烬,几乎所有板凳和桌子的脚都被打断作柴烧了;楼上书房中,父亲珍爱的书籍被撕成碎片,扔得满地都是。

我来到后院的花圃,杂草已长到门边。但当我抬头往前看时,一种奇景出现了:墙根一丛月季花,平日不过我的头那么高,现在带刺的枝条竟然长过墙顶,绿叶把大半块墙都遮盖了,其间缀着无数红花。红花、绿叶、白壁相映,格外夺目。以往我和父亲经常为它剪枝、施肥、除草,而常年不过数十朵小花。想不到离家一年多,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它反而生长得如此茂盛,我不由想起父亲教给我的诗句宫花寂寞红

我久久逼视着这些寂寞开无主的月季花,心头忽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它们虽然艳丽无比,但我总感到一凄惋的色调。几十年后,每当我看到月季之属,也总难受想起那些寂寞的花朵来。

1997年7月

抗战爆发60周年前夕

来源:杨里昂著《望麓园随笔》1997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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