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故乡宁乡麻山度过的,那里有我难忘的父老乡亲,更有我难忘的启蒙老师。 我发蒙的学校半个世纪前称作“石潭乡第八保校”。学校所在地炭塘离我家约二里路。麻山是杨姓人氏聚居的地方,学校的校长也由杨氏门中有声望的人担任。我入学时,校长是我的一位族叔祖,他本是一个大学生,抗战时期赋闲在家,他于教育十分热心,地方上便公推他主持保校,于是他挪出自家大宅的一半房屋来作校舍。我于抗战胜利后第二年春季入学,那时校中仅有六七十个学生,三个老师,几个年级同在一间教室中作复合式教学。教室原是一间大厅,三面有墙,一面临着一个长方形大天井,天井对面是教师办公室,天井两头的房子则供教师居住和学生放置雨具之用。每天早上举行朝会,学生就围着大天井站着,昕学校负责人训话。 校长并不具体管理教务,平时很少露面。到我读四年级时,校中另设了一个“毕业班”,才将这批学生从大教室中挪了出来,单独在一间小教室中上课。这时,校长亲自担任语文教师,我们与他的接触才多了起来。他上课有两个特别之处,一般教师都站着讲,他进教室后却叫学生搬来一把大藤椅,爱站便站,想坐便坐。另一特殊是他上课时讲台上总是放着一把大茶壶,这也是其他教师/不能这样做的。校长为人极随和,学生都乐意与他亲近。他的知识水准远在其他教师之上,常于课堂上讲一些教材以外的知识,使我们大开眼界。有一次他讲到“看”字,在某处要念“刊”音,学生不解,于是他便讲起汉字的四声来,而那时初级小学是根本不讲授声韵知识的,他增添了这一内容,同学们都觉得新鲜,我们常报一些字,请他念出四青来,他都一一照准。有一回一个同学报了个“乱”字,他便将此字大书于黑板之上,然后用教鞭逐一指着四角念出四声来。谁知他刚念完,课堂上便爆发出一片笑声,女同学笑得伏在课桌上不敢抬头。原来“乱”字的第三声与土话中的男性生殖器同音。当他明了学生发笑的原因,并未对那位搞恶作剧的学生进行追究,一笑了之。此事要是碰上另一位杨老师,这个学生就非吃一顿笋子炒肉不可。 那位爱打板子的杨老师,按辈分,我该称他族伯父,他是学校的实际负责人,相当于今之教导主任。他的:名宇我已记不全了,只记得有其中一“寅”字”,当地人都叫他的诨名——“杨六猫”。“六”是他在兄弟间排行次序,“猫”则是从名字中的“寅”字衍化出来的。在十二生肖中,“寅”属“虎”,但那时人们很迷信,忌讳早晚谈龙说虎,于是便以“猫”代“虎”,以言其恶。杨老师不但恶得出名,而且面目狰狞,脸上因白癫疯而变得花白相间,十分吓人,同学们都不敢正面看他。他打板子也十分用功,先用左手抓住你的指头,使劲往下扳,然后将竹板重重打在手板中心,挨打的学生常常痛得喊爹叫娘。杨老师的好处是执法铁面无私,杨氏子弟,不论亲疏,概与外姓学生一般对待。我是他的本家,又是学校的尖子学生,几乎每期都取第一名,但也不曾逃脱他的竹板。 我那次挨打的情形隔现在已五十年,还记得很清楚。 那时,学校没有什么文娱活动,课间休息连大地坪中也不能去玩。于是同学们常背地里玩一种“打碑”的游戏。各人先将一定数量的铜钱或缗钱堆放在一块砖头上,在离砖块约五尺远的地方划一条线,然后按决出的先后次序,每人用一块较大的铜板去击那堆铜钱,谁打下来便归谁所有。这种游戏,因有赌博性质,学校禁止,但学生们常偷着玩。校舍后面一间土仓是我们经常玩此游戏的理想处所,那土仓长年空着,我们进到里面后将仓板上了起来,只留上面几块不上,以便采光,躲在里面神不知鬼不觉,因此,这土仓便成了课间男学生们抢占的地方,谁占了便由谁玩。一次我们抢先占领玩得正高兴,来了一群高年级的学生,不由分说,将我们的玩具踢开,自己玩了起来。我们怒不可遏。几个个子较大的上去与他们讲理,我们这些小个子便在一旁呐喊助威—— “中华民国。 大家玩得!” 这是当时学生中一句口头禅。谁知我们的喊声惊动了办公室里的杨老师,他循声来到仓屋,不用说,我们全体都挨了一顿竹板子,这是我在学生时代唯一一次挨打,因此没齿难忘。 我们从此不再玩“打碑”的游戏,而正当的文艺活动又无人组织,学校中空气十分沉闷,直到后来,来了一位姓刘的年轻老师,情况才有了改变。刘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刚从中学毕业,一股子劲头。他教我们的常识、体育和音乐课。上常识课常带我们到附近山上去采集标本,识别树木,还叫我们在校园中种花,什么凤仙花、牵牛花、鸡冠花、月季花,栽了一园子。上体育课不再是一味操步伐,还教我们拔河,打球、赛跑,没有正规跑道,就围着学校前面大塘塘基打圈圈。他还教我们唱许多新歌,而在此之前,我们只会唱“三民主义,吾党所从”之类的的几首老气横秋的歌子。 刘老师并不十分看重师道尊严,他常带我们到他的住房中去玩,这也是其他老师所不能的。他的住房对我们来说,真是有趣极了。春天播种时节,他在瓷盘中撒些种谷,不久一盘绿秧便出现在窗台上。玻璃缸中小蝌蚪在游泳,白壁上插着野雉的长长的尾羽。他的住房成了同学们最爱去的地方,我因成绩优异格外受他的钟爱,因而到他的房中去的次数也最多。 然而,也就是在这间房中发生一件令我终生不安的事。 那是一次期中考试之后,一天课间刘老师叫我到他房中去,我于是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进了他的房间,我一进门,他便将房门栓上,他面部表情严肃,我立刻感到有什么不祥之事将要发生。他叫我坐到书桌边,随即从一迭常识试卷中取出我的那一份,叫我检查一遍。当我看到第三题时,发觉此题答错了,我羞愧不已,等待刘老师给予批评。谁知他并没有训斥我,却取出一支毛笔来,叫我将答案改过来。这不是作弊吗?我咬着笔头久久不肯下笔。刘老师却催我快改,不由分说,我只得遵命行事。刘老师接过修改后的试卷,叫我不要对任何人讲及此事。这时上课铃响了,我起身迅速逃离了这间屋子。 第二天,常识试卷发下来了我像往常一样又得了满分。 但心中却忐忑不安。自己像做了贼一样,看到谁都好像在用特殊的眼光在窥测我。尤其害怕刘老师那亲善的目光。 刘老师为什么这样做呢?是出于对我这个他喜欢的学生的“爱护”?抑或是为着杨氏家族的“尊严”?那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杨姓既是当地的旺族,那么杨氏子弟必须在这所学校中名列前茅才不致于辱没了家风,若非如此,执教老师便会因此受到舆论的压力,甚至被认为“不行”而砸了饭碗。 刘老师当时出于什么动机,我始终不得而知,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伤痕长期不能平复。从那以后,每逢刘老师上课,我常常魂不守舍,一次,他在授一堂新课时,在黑板上大书“育苗”二字,要同学回答是什么意思,因为从没有学过这个词,大家都答不出。刘老师叫我回答,正在胡思乱想的我还没反应过来,急着站起来应对,显然也是答得不对题。教室里发出窃笑声,我被弄得面红耳赤,刘老师极不满意地叫我坐下。 这一学期期终考试,我的成绩下降了。放寒假后成绩单寄到家中,我仅得了第二名,我羞愧得无地自容。过年家中请春客,族中显要都来了,我躲着不敢见他们。吃饭时不得不见面。餐桌上气氛还很融洽,我以为没事了。谁知当我吃完饭准备离去时,族长突然将我单独叫到了祧屋里。 祧屋就是进门的大厅,前面摆着神龛,里面供着“天地君亲师”和列祖列宗的牌位,是全屋人敬神的地方。族长将我叫到这里,开门见山地指斥我读书不用功,头名居然让异姓人夺去,将杨氏家族的脸面丢尽了。他说话时一只手指着神龛,我像挨了一顿棒子,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连他什么时候离去的也不知道。 新学期又开始了,我怯生生地来到学校,害怕见老师和同学,更怕见到刘老师。谁知开学几天一直没有见到他,一问才知他已经到别的学校教书去了,我大吃一惊,刘老师是不是因为我而受到牵连呢?如果是那样,真太委屈他了啊! 那时,我还不懂得所谓家族主义的不对,只知道自责自悔。 此后,我咬牙发狠攻读,成绩又迅速回升。四年一级结束时,跳级考取了当地的中心国民学校五年级,但我没有去进那所高级小学,因为不久我离开了故乡。 35年后我回了一趟故乡,踏着童年上学的路,我来晋谒我魂牵梦萦的母校。然而学校早从这里迁走,当年的校舍已夷为菜畦。只有水塘边断断续续的残垣,还隐约可以窥见当年校园的风采。据说,那围墙是用三合泥拌着糯米饭筑起来的,因此,历数十年风雨,依然不能将它从这土地上连根拔除。 一一一如我那遥远的童年的记忆! (1996年) 来源:杨里昂著《望麓园随笔》1997年9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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