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湘江靠泊许多木排。云卷云舒,涛生涛灭,在江边看排,总要看出不少风景。 木排是从上游放下的,其来势如涌动的潮汐。驾排的汉子找到码头,即死劲顶篙把舵,然后一顿吆喝用几根粗壮的篾缆将木排拴死于岸边的石柱上。木排浩荡而来,分若干方阵,数十根树木中间横亘几根木料,相互用马钉钉牢。排与排鱼贯靠拢,可谓蔚然壮观。木排上大都搭起灌木组成的帐篷,里面摊着铺盖,外面架着灶台。有时可见母鸡在排上觅食,间或能见黄狗呆呆地窥视天空。长期浪迹江湖,放筏者很像水上吉卜赛人。 遗憾的是木排上没有女人。驾排汉子粗壮结实,想娘儿们如痴如醉。他们打着赤膊冲滩唱号子,得意时拉起大筒唱花鼓,最热衷唱的当然是“十八摸”那个段子,唱得火辣辣唱得忘形,就索性扯掉那块遮羞布手舞足蹈起来。岸边捶衣洗菜的女人都怕见着这些野种,“呸”地骂一声“背时鬼”,低起头扭着屁股就跑。见此情状,汉子们哈哈掀天,惊起水鸟沙鸥扑翅飞向蓝天。 这时候看排简直就像看戏。等到这伙操一口湘南话的豪放派上岸谈生意或沽酒去了,岸边的孩子们就一溜烟上排了。这些棚户区的穷孩子提竹篮,握砍刀,为的是剥取木头上残存的树皮拿回去晒干当柴禾烧。冬日,河风吹打少年头。 夏天,孩子们说不准要跳下河游泳。可河水深不可测,还转着漩涡,常听说扎猛子的孩子“扑通”一声跳下水,就卡在木排下了,那真是欲潜不得欲浮不能。等到驾排的汉子闻讯赶来,溺水的孩子生还希望已十分渺茫。但生性侠义的汉子二话没说执意要救人。当是时,有的钻下木排去摸索,有的则连忙挥刀撑木头松解木排,焦急得就像救援自己的亲生骨肉。是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待到水中的大汉紧抱溺死的孩子爬上木排,他们只能怔怔地望着那些号啕大哭的父母,一根接一根地大口吧着香烟,哑然无语,像在责备自己的无能与失职。一个小小的亡灵就这样撞击着他们那看似野性十足实则悲悯善良的仁爱胸膛。 木排停泊湘江的时间不一,少则十来天多则数月,驾排人就要离开这里了。交易谈妥,他们就乘船溯江而上,继续那年复一年的放筏生涯;生意未成,还得解缆下湘阴过洞庭去岳阳、汉口。离开码头的日子,驾排汉子要去棚户区,扛上几根圆木送给溺水孩子的亲人,说是让孩子在天堂搭间房子。在他们看来,这是还债,然后,提了陶罐沽几斤白酒带上木排,继续去闯荡那风风雨雨的航程。 天上的白云依旧在飘,江风依旧掀起阵阵波涛。随着粗犷高亢的吆喝,又一列木排缓缓离开码头。在它的身后,一个现实的故事沉落于烟波浪里,但那道难以抹去的风景仍一直遗留在江边,保存在老人们的脑海里。 (原载易允武著《雨打芭蕉——易允武自选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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