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膏糖

突然回忆少时吃梨膏糖的情景，就恍若有一阵手风琴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上了年岁的长沙人可能还记得，五十年代初，长沙街头经常出现一位卖梨膏糖的人。此人五十多岁，穿一身白色西装，白皮鞋，戴白口罩，系黑色领带，矮小精瘦，颧骨突出，眼睛下凹，腮帮的痣上长着一束毛，头发梳得溜光，论长相很像广东人。他的模样已经够引人瞩目的了，但更为奇特的是，当他把盛着梨膏糖的铁盒搁置于活动木架上以后，立即就拉起了手风琴，琴声飘荡，袅袅入市井之中。

那手风琴只有十来册书那么大小，琴键也并不多，可他拉得十分投入。于是不要多久，以他为圆心，周围的人就形成了一个圆圈。小孩挨近他站着，闻见糖香，咂着嘴巴。大人们则大都在欣赏他的乐器。那时候，手风琴这玩意儿不像二胡、锣鼓，是比较稀罕的。开始，他并不做生意，眯着眼拉起《喜相逢》之类的粤曲。待他尽兴之后，才撩开铁盒上的白布，用小槌铁铲兜售梨膏糖。那糖大概系饴糖所制，金黄略硬，内有薄荷、梨汁的香味。小孩掏一点零花钱，就可获得橡皮那么大的一块。大人则是助兴，买了梨膏糖，仍扯起颈项呆望着。

我自然经常光顾他的生意，吃完香甜的糖就等候他唱歌。他卖到一定的时候，就从西装口袋里抽出牛角梳子，朝它吹口气，然后将原本溜光的头发再梳理几下。他的歌词大都是即兴之作，比如“学生们吃了我的梨膏糖，发奋读书得表扬；老人家吃了我的梨膏糖，笑口常开保健康；志愿军吃了我的梨膏糖，保家卫国打胜仗”。因为有手风琴伴奏，很像街头演出，警察也不去干预，而是踱着方步，自顾发笑。

后来有一段时间，街头见不着这位快乐的精灵了。失却耳熟能详的琴声，爱吃梨膏糖的人倒是感到有些寂寞。直到有一年的春节前夕，人们才看见他怯怯地依偎于街巷不显眼的一隅。这时，他那白色西装皱巴巴的，没系领带，头发已未经梳理，连手风琴琴箱上的裂痕也用胶布粘着，全然没有昔日的风采。他那木然的脸上显然挂着某种不幸与悲哀，但人们也不便向他打听。我曾在茶馆里听到一点传闻，有人说他在南门口遭遇一群抢食梨膏糖的流氓的殴打，摔在麻石街上，人和琴都折断骨架；也有人说他因妻子亡故，回广东奔丧，现孑然一人，喝酒解愁，有些潦倒；还有人说他因扮相奇特，像电影里的特务，大概受到了审查，现在放出来了。对于这些茶坊议论，我将信将疑，只是仍然跟在他的身边。他似乎认识我是他忠实的小顾客，不待我付钱，马上敲了一块梨膏糖送给我吃，还嘱咐我奋发读书得表扬。但他这次没有演唱，连口罩也没取下。他大概因某种厄运将歌声遗失了。

我在他跟前站立许久，梨膏糖在手中都溶化了。面对我这唯一的少年，他环顾四周以后，才瑟瑟地拉起了手风琴。他拉的是什么曲子我说不清楚，只知道那经过补纳的琴箱里飘溢出来的声音嘶哑而又忧伤，像在对我倾诉难以言尽的人生不幸。随着他那时而垂首时而仰天闭着眼的姿态，我知道音乐语言能演绎人生命运的悲怆。

再以后就不见这位卖梨膏糖的人了。他姓甚名谁人们一概不知。他是位自食其力的善良人，现在大概不在人世，呜呼悲哉。

（原载易允武著《雨打芭蕉——易允武自选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