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长沙在全市城乡开展了一场群众性“长沙精神”大讨论,广大干部群众和专家学者或发表文章,或参与座谈,纷纷阐发湖湘文化的内涵和影响。大家认为,湖湘文化的显著特征一是以天下为己任,有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二是主新反旧,顺时而动,敢开风气之先。在湖湘文化背景下,湖南涌现了一大批对中国近、现代历史发展具有深远影响的著名人物,“长沙精神”讨论就应该挖掘、体现、深化、发展这种文化精神。从收集到的论文和座谈发言中,归纳提炼出了6条“长沙精神”候选用语,印成10万张选票,在全市组织了确认“长沙精神”的投票活动。省、市主要领导和10万市民一起参加投票,最终确定“心忧天下,敢为人先”为长沙精神的经典表述。 “心忧天下”出自左宗棠年轻时写的一副对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青年毛泽东到长沙求学时,见到这副对联,推崇备至,将其改为“身无一文,心忧天下”,表现出他救国救民的远大抱负。“敢为人先”典出唐代诗人吕温的诗:“忠躯义感即风雷,谁道南方乏武才。天下起兵诛董卓,长沙子弟最先来。”这首诗写的是东汉末年长沙太守孙坚率领长沙子弟讨伐乱 臣贼子董卓的英雄事迹。到近现代长沙人的这种精神更加凸显无遗。辛亥黄花岗起义,黄兴组织l00余人的敢死队,亲任队长,打断两个手指,仍战斗不止。 黄兴(字克强)的这种“敢死”精神被陈独秀先生用以引证“湖南人底精神”。1920年,陈独秀在《欢迎湖南人底精神》一文中写道:“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无论杨度为人如何,却不能以人废言。湖南人这种奋斗精神,却不是杨度说大话,确实可以拿历史证明的。二百几十年前底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艰苦奋斗的学者!几十年前底曾国藩、罗泽南等一班人,是何等‘扎硬寨’‘打死战’的书生!黄克强历尽艰难,带一旅湖南兵,在汉阳抵挡清军大队人马;蔡松坡带着病亲领子弹不足的两千云南兵,和十万袁军打死战。他们是何等坚忍不拔的军人!”文章结尾继续写道:“不能说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已经是完全死去的人,因为他们桥的生命都还存在。我们欢迎湖南人底精神,是欢迎他们的奋斗精神,欢迎他们奋斗造桥的精神,欢迎他们造的桥,比王船山、曾国藩、罗泽南、黄克强、蔡松坡所造的还要雄大精美得多。” 湖南人的这种“奋斗造桥”的精神其实就是长沙精神,具有明显湖湘地域特色。长沙精神的地域特色无外乎源于两种主要因素,一是自然环境,二是社会环境。唐代韩愈在《送廖道士序》中说,“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独衡为最。最远而独为宗,其神必灵。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驶”,“中州清淑之气于是乎穷。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蜿扶舆,磅礴而郁积”,“意必有魁奇信材德之民生其间”。刘禹锡在《送周鲁儒序》中也说:“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乘是气,往往清慧而文。”“清慧而文”既是湖湘文化的特征,也是长沙人的性格特征之一。韩、刘所说指的就是自然环境对长沙精神的影响,所谓地灵人杰是也。 至于社会环境对长沙精神产生的影响,可追溯到楚人的性格。楚人似乎有一种励精图治、自强不息、刚毅执著的精神。楚被秦灭亡,楚人还发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汉之际,屈原、贾谊先后流寓长沙,使楚人精神更加得到发扬。以“经世致用”和“伦理践履”为主要特征的湖湘学派产生在南宋以长沙为中心的潭州,它与楚人的精神一脉相通。林语堂先生在《中国人》一书中说:“湖南人则勇武耐劳苦,湘军固已闻名全国,盖为古时楚国战士之后裔,具有较为可喜之特性。”近世长沙民风强悍,士人性格坚毅,勇于任事,敢于牺牲,正是远古楚人文化精神的近代回声。 在这种自然条件和社会基础大背景下形成的长沙精神,即陈独秀所云“奋斗造桥”的精神,有着共同的精神特质,即心忧天下、不怕牺牲的爱国情操,经世致用、实事求是的务实作风,敢为人先、兼收并蓄的创新精神,勇于担当、不屈不挠的斗争意志。 一、心忧天下、不怕牺牲的爱国情操 古代长沙被视为蛮夷之地,许多有着忧国忧民胸怀、治国安邦抱负的政治家和学者,在政治上受到诬陷或打击时,往往被贬谪、流放到长沙一带。他们在这里所写的诗文,往往都是抒发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理想抱负;他们的际遇充满了浓郁的爱国主义和令人激愤的悲壮色彩。 最早贬谪、流放到长沙的文化名人是屈原和贾谊。屈原(约前340~前278),楚丹阳(今湖北秭归)人,出生于楚国的一个贵族世家,年轻时就具有渊博的学识,受到楚怀王的信任,被封为“左徒”。在职时,他以楚国的兴亡为己任,积极要求改革内政,变法图强,并出使齐国,订立了齐楚联盟,以共抗强秦。然而,屈原的一系列主张却遭到楚国许多贵族大臣的嫉恨。在他们的挑唆下,楚怀王撤消了屈原的左徒职务,贬他为一个仅负责管理王族三姓子弟的闲职“三闾大夫”。楚怀王死后,顷襄王把屈原革了职,放逐到沅湘,即今长沙及周围地区。屈原抱着救国救民的志向,满怀富国强兵的热情,遭到的却是流放沅湘的命运。他披头散发,面容憔悴,拖着艰难的步子,在洞庭湖边、汨罗江畔满腹忧伤地吟唱着。屈原在贫病交加中渡长江,过洞庭,徘徊于湘水、沅水流域。这里到处布满深谷莽林,是一片荒僻之地。屈原走着崎岖曲折的小路,过着贫病交加的生活。环境恶劣,但屈原的心并没有屈服,他表示“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余将壹道而不豫兮”,即自己决不改变志向随从流俗,仍将遵循正道一如初心,他怀着对祖国和故乡的满腔赤诚,写道(译文):“啊,我在向四方远望,要几时才能再回故乡?飞鸟一定要归巢,狐死头向着山冈。我无罪而遭流窜,日日夜夜心中不忘。” 当屈原流浪于湖湘大地,写出一系列耀眼的诗篇时,楚国的形势日益恶化。公元前278年,秦国军队攻下郢都,楚军四散溃逃,百姓流离失所。这一切使忧国忧民的屈原心如火焚,感到深深的绝望。他顺湘水而下,来到长沙附近,准备把这里作为自己生命的归宿之地。抱定了死的决心后,屈原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留下了他的绝笔之辞《怀沙》后,自投长沙之北的汨罗江。“怀沙”就是怀念长沙,更含有怀念先人、怀念故国的意思。在辞的最后,屈原再次申述自己对舍生就死的认识,他庄严宣告:“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100年后,历史进入汉代,又一位文学家兼政治家贾谊来到长沙,贾谊从此也称为“贾长沙”。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人,年仅18岁即以“诵诗属文”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久即任太中大夫。《过秦论》一出贾谊之手,便成传世佳作,令同居太中大夫的陆贾惊羡不已。贾谊企图革新政治,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等一系列主张,一度受到文帝的赏识,但遭周勃、邓通等权臣的诋毁,诬蔑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终于未受重用。公元前177年,贾谊贬出京城,改任长沙王吴著的太傅(老师)。贾谊怀着忧郁之情缓缓南下,当他来到湘江之边,屈原投江自沉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在脑海浮现。100年前,忠洁不阿的屈原受谗流放该地,如今自己也遭诬陷贬谪长沙,境遇何其相似。贾谊触景生情,感慨万分,写下了汉赋名篇《吊屈原赋》。他书写了同样的两份,一份投入湘江,以祭屈原;一份留传至今,成为各种汉赋选本的首选之篇。贾谊在赋中对屈原的遭遇表示的深切悼惜,实际上是对自身处境的伤感。两人的经历借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贾谊是将自己愤慨不平与屈原的忧愁哀思融汇在一起,以表达世间贤人失意、小人得志这种不公平状况的极大不满。 自屈贾之后,忧患意识一直是湖湘历史文化的主流。东汉末,“天下起兵诛董卓”,是“长沙子弟最先来”(唐吕温《阳人城》)。东晋长沙郡公陶侃之曾孙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描绘了一个小国寡民的世界,没有统治,没有剥削,以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为基础,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心中的“乌托邦”。 唐代因参与“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永州司马的柳宗元,在永州关心民间疾苦,多施善政,并将自己的政治抱负蕴涵在诗文中,以致“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柳子厚墓志铭》)。同被贬为朗州(今常德)司马的刘禹锡,勤政亲民,诗风豪放旷达,借诗嘲讽权贵,他在朗州所写的诗歌在民间广为流传,使“武陵溪洞问夷歌,率多禹锡之词”(《旧唐书•刘禹锡传》)。柳宗元、刘禹锡在贬谪途中均在长沙逗留多时。柳宗元登上南湖港长沙驿楼时发出“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之感叹;刘禹锡则借赞长沙头陀的诗对一切反革新的势力,发出“外道邪山千万重,真言一发尽摧锋”的誓言。他们赈世济民的道德文章为长沙民众所敬仰。 南宋的湖湘学派在政治上更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极力主张抗击金军,收复中原。胡宏一身正气,视富贵如浮云,宁可隐居衡山过清贫的生活,也不与主张妥协的秦桧往来,拒不接受秦桧的召用。 张栻把抗金复仇作为政治大纲,在他的影响下,不少岳麓学子投笔从戎,奔赴抗金战场。在抗金活动中,岳麓学子坚决反对“和战之念杂于胸中”,主张抗金复仇。张栻高足吴猎,淳熙进士,后来成为“开禧北伐”的主要将领。战争开始后,吴猎以荆湖北路安抚使“节制本路兵马”,直接指挥战斗,显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 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在决定中国政治命运的关键时刻,对待生与死的抉择,长沙先贤大义凛然,慷慨悲歌。南宋初期,长沙军民抗金斗争可歌可泣。建炎四年正月(1130年2月),金国大将兀术率领金军从江西分兵入湘,一路势如破竹,于正月二十四日(3月5日)直抵长沙城下,传令投降。长沙军民在湖南安抚使向子諲率领下,固守拒敌,打退了金兵一次又一次的进攻。金军经过充分的准备之后,于围城的第八天,对长沙城又发动了猛烈的进攻,万箭齐发,炮石如雨,金兵犹如猛虎下山,于二月二日(3月13日)攻破州城。守军与金兵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厮杀声惊天震地,向子諲见势不妙,夺楚南门而走。但是,富有反抗精神的长沙人民仍继续坚持战斗。守城将官刘玠率残兵与金军展开激烈的巷战,身中数十矢,仍奋勇杀敌,“挥兵直前”,直至阵亡。兵马都监王暕率民兵坚守朝宗门,力战而死,谱写了长沙人民抵抗外族入侵的可歌可泣的篇章。 南宋末,元朝数万大军围攻长沙,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李芾率全城军民死守3月,直到矢尽粮绝。德祐元年(1275年),长沙城陷落。城破时,和李芾一道守城、被聘为参谋的长沙人尹谷听到元兵已登城,乃积薪闭户,全家人坐在一起,举火自焚。邻居来救,只见尹谷正冠端绩危坐于烈焰中,全家老少葬身火海。李芾闻讯赶到,感叹不已,以酒祭奠,叹道:“务实真男子也,先我就义矣!”尹谷殉难的那一天正是农历除夕之日,李芾留宾佐会饮,晚上传令,手书“尽忠”二字为号,决心与长沙共存亡。眼看城破在即,李芾端坐熊湘阁,令部将沈忠将他的全家老少一一处死后,积薪焚尸,然后自刎而死。沈忠放火焚烧熊湘阁,再回家杀了自己的妻子,然后纵身火海。与李芾协力困守城池的安抚使参议杨霆,城破后也跳水自尽,妻妾奔救无及,也一道殉难。据《宋史》四五○卷《忠义传》记载,长沙百姓在城破后,亦坚强不屈,誓死不为元军俘虏,“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林木者,累累相比”。 在近代清政府起兵收复新疆的伟大战争中,又是“湖湘子弟满天山”。统率湖湘子弟“舆榇出关”的是69岁高龄的湘军统帅左宗棠。其时新疆沦陷敌手已13年,英、俄虎视眈眈,妄图瓜分西北。面对国难,左宗棠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两防之争,力排众议,坚持出兵收复新疆。然后运筹策划,排除万难,制订方针,皓首临边。1876年,左宗棠奉命督师,玉门出塞,一举收复新疆失地。接着又配合曾纪泽(曾国藩长子)与沙俄开展收复伊犁的外交斗争,沙俄被迫将伊犁归还中国。“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当年左宗棠在甘肃酒泉亲手栽下的“左公柳”,如今粗壮的树杆虽已遍体硬壳,但枝桠仍然繁茂,青翠的柳条高高扬起,又如伞盖一般沉沉垂下,洒落一地绿荫,昭示着大西北人民对左公的追慕与爱戴。 清末谭嗣同在戊戌变法中以鲜血和生命实现了维新图强的誓言。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临刑之前,他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在辛亥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中,一批批湖南人、长沙人冲锋在前。“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蔡锷语)而甘愿牺牲自己生命的仁人志士前仆后继,层出不穷。唐才常发动自立军起义,最后英勇就义;陈天华、姚宏业、杨毓麟、易白沙为了唤醒民众而蹈海、投河殉国;禹之谟在临刑前绝笔遗书中说“躯壳死耳,我志长存”;黄兴发动黄花岗起义,断指犹战,勇往直前;宋教仁成为为“宪政”而牺牲的第一人;毛泽东一家为革命牺牲了6位亲人,等等。仅从辛亥革命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收录存册的湖南革命烈士就有近10万人。 湖南历代贤哲倡导的这种“心忧天下,不怕牺牲”的养心、治身、经邦、济世的道德规范,对长沙人的精神和社会风气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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