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井梦

    1996年10月17日，世界上一下子有很多人知道了长沙走马楼。因为在此地平和堂大厦的建筑工地对地下古井进行抢救性发掘时，于一个井窖中发现了十一万枚孙吴简牍，其数量惊人，超过国内历年出土的简牍的总和（约九万枚），成为二十世纪古代文书方面的最重要的考古发现。

    据整理，这批简牍内容大致可分为经济券书、官府文书以及户籍、名刺、账簿五大类，涉及吴国长沙郡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司法、赋税、户籍、职官诸多方面，是研究孙吴史的最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这当然是毫无疑义的。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十余万枚简牍文书为什么会掩埋在一个距地表约九米深的井窖中呢？

    邱东联先生《略论长沙走马楼吴简中的佃田租税简及相关问题》别辟蹊径，认为与“吕壹事件”有关。孙权即位后，为加强中央集权，任用以吕壹为首的中书校事加强监督，严格审计，便受到了封邑在长沙郡的顾雍、步骘、潘濬等的强烈反对。他们联合起来，谏劝孙权，抵抗典校。由于孙吴政权中领兵制的特殊性，孙权最终得以妥协，于赤乌元年（238年）诛杀吕壹，废除典校。长沙郡当然也随即停止了典校，郡府将这些原来典校的文书档案集中埋藏于郡府内废弃井窖中。这种独特的处理方法既有废弃的意思，又有暂时保存、防患于未然的作法。我以为，邱说是有见地的。十余万枚简牍排列有序，且都是经济、户籍一类，而绝无政治、军事文书，即可见与战乱无关。而按之《三国志·吴书》，吕壹伏诛史实确凿，《吴主传》、《顾雍传》、《步骘传》、《潘濬传》、《诸葛谨传》中都有记载，亦有力地支持了邱说。

    这里，我想提出的是“吕壹事件”的“定性”问题，我不同意邱文所谓“吕壹性情严峻，执法严厉，其作法严重损害了各州郡及领兵的权益，引起了朝野内外的强烈不满”云云。吴当然是一个领兵制的政权，大领兵既是将军，又是郡守，管辖着郡内的土地租税和人口。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孙权的政治是一种暴政。吴国的刑罚残酷，赋（租税）调（兵役）繁重。《吴书。陆凯传》说：“调赋相仍，日以疲极。”连张昭、顾雍和陆逊等人都说太重，请求减轻一些，则中下级官吏及一般民众的不堪重负可以想见。孙权对文武官吏存着戒心，因此用刑严峻。针对不少武将因畏罪投降魏国，他迫令带兵守边境的督军和将军交出妻子做保质，如有叛逃，便杀戮保质甚至诛杀三族。他又养一批人叫做校事、察战，监视文武官吏，发现一些事件，动辄加罪惨杀。良史陈寿在《孙权传》后评曰：“权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暨臻末年，弥以滋甚。”这是很中肯的。吕壹就是一位以“苛惨”著称的校事。此人《吴书》中没有立传，但《步骘传》中载有步骘曾为吕壹肆虐事上书孙权，说：“听说掌管刑狱的官署挑剔细微，吹毛求疵，然后诬陷为大案重罪，常以陷害别人来作威作福。无罪无辜的人，却要意外地遭受大刑，致使官吏百姓人人心存恐慌，不寒而栗。”还说：“今小小的官吏随便做一点事，都和古代的狱官不一样，靠接受贿赂来断案，草菅人命，而把过失归于朝廷，为国家招来怨恨。一人得意，使以仁义治理天下的事业遭受损失，非常可恨！”步骘是“以德度规检见器当世”（陈寿评语）的大臣，他上书所云，当有事实根据，则吕壹的行径可想而知。《顾雍传》说“吕壹、秦博为中官，典校诸官府及州郡文书。壹等因此渐作威福，遂造作榷酤障管之利”，则具体到吕壹不仅狠毒，而且假公济私，有贪贿罪行。后来，孙权处置吕壹后，“引咎责躬，乃使中书郎袁礼告谢诸大将。”孙权素来心气高傲，以吴主之尊而向臣下认错，可见吕壹确实干了不少坏事，众怒难犯。所以，吕壹伏诛在当年的孙吴故地应该是一件令人称快的事件。不管长沙郡的文献主管者对此是什么态度，将这十数万枚典校简牍藏于枯井之中，应该是应付国内事变的极为稳妥的措施。他不会料到，这一天他埋下了一座轰动世界的博物馆。一千七百多年后，无数才华横溢的学者将为这口枯井耗费聪明才智；吴国的荣耀和耻辱，将由这口枯井吞吐。

    也许是对洞穴的早期占有的遗风，古人与枯井有了怪异的缘分。大家熟悉的《三国演义》中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糜夫人为免落曹兵之手，投枯井而死，子龙则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可见他们都将枯井视为保险的密室。还有，孙吴的开创者、孙权的父亲孙坚占据洛阳后，有军士报告：“殿南有五色毫光起于井中。”孙坚命下井打捞，竞得到了传国玉玺。再以后，南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在隋兵杀进建康的危急情况下，推说“吾自有计”，竟然带着爱妃躲进了景阳殿侧的枯井中，“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无疑，在后主心中，认定枯井是躲避刀兵的理想藏所。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那位长沙郡文献主司，面临国家政令、当道者的突然变故，觉得把握不定。对于吕壹、对于典校，他当然难免误断和迷惘，但值得肯定的是体现了一个职业文献主管者的职业道德和人格闪光。事实证明，枯井藏简获得了大成功，他将一个王朝的灿烂，深埋于一口枯井的黑暗之中；千年长梦，竟是为了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光明！

    据整理者说，部分简牍记录了长沙郡的户籍情况，其中当然包括了尊居郡宰、卑为布衣、侠骨赤胆、蝇营狗苟、豪壮奇崛、脂腻粉渍的各色人等。现在离孙吴长沙户籍的原始状态越来越远，而长沙人的繁衍却越来越大，市区人口已经突破一百万了。然而，某些作为拥有甲骨文化、钟鼎文化、简册文化和纸帛文化的民族后人，有时（如“文化大革命”时代）竟然不能珍视文化，珍视书籍，珍视文献，这是很可悲的事，起码有愧于孙吴那位埋简的文献主司。

走马楼吴井的千年长梦让人联想到中国文化保存和流传的艰辛历程，联想到一个古老民族对于文化的保护是何等悲怆和神圣。无疑，这种悲怆和神圣是美的，而对美的祭奠，又是世间最让人消受不住的。

（2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