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长沙土风

《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欧阳修

距长沙县西三十里，有墓曰狄君之墓者，乃予所记谷城狄君栗者也。

始君居谷城，有善政，及其亡也，其子遵谊泣而请。呜呼！予哀狄君者，其寿止于五十有六，其官止于一卿丞。盖其生也以不知于世，若其殁而又无传，则后世遂将泯没，而为善者何以劝焉？此予之所欲铭也。

君字仲庄，世为长沙人。幼孤，事母，乡里称其孝。好学自立，年四十始用其兄棐荫，补英州真阳主簿，再调安州应城尉，能使其县终君之去无一人为盗。荐者称其材任治民，乃迁谷城令。汉旁之民，惟邓、谷为富县，尚书铨吏常邀厚赂以售贪令，故省中密语，以一二数之，惜为奇货，而二邑之民未尝得廉吏，其豪猾习以赇贿污令而为自恣。至君一切以法绳之，奸民、大吏未便君之政者，往往诉于其上，虽按覆，率不能夺君所为。其州所下文符，有不如理，必辄封还。州吏亦切齿，求君过失不可得，君益不为之屈。其后民有讼田而君误断者，诉之，君坐被劾。已而县籍强壮为兵，有告讼田之民隐丁以规避者，君笑曰：“是尝诉我者，彼冤民能自伸，此令之所欲也，吾岂挟此而报以罪邪？”因置之不问，县民由是知君为爱我。是岁，县民数万聚邑中，会秋，大雨霖，米踊贵绝粒，君发常平仓赈之。有司劾君擅发仓廪，君即具伏，事闻，朝廷亦原之。又为其民正其税籍之失，而使得岁免破产之患。逾年，政大洽，乃修孔子庙，作礼器，与其邑人春秋释奠而兴于学。

时予为乾德令，尝至其县，与其民言，皆曰：“吾邑不幸，有生而未识廉吏者，而长老之名所记，才一人，而继之者今君也。”问其一人者，曰：“张及也。”推及之岁至于君，盖三十余年，是谓一世矣。呜呼！使民更一世而始得一良令，吏其可不慎择乎？君其可不惜其殁乎？其政之善者可遗而不录乎？君用谷城之绩，迁大理寺丞，知新州，至则丁母郑氏忧。服除，赴京师，道病，卒于宿州。实庆历五年七月二十四日也。曾祖讳崇谦，连州桂阳令；祖讳文蔚，全州清湘令父杞，不仕。君娶荣阳郑氏，生子男二人，遵谊、遵微，皆举进士。女四人，长适进士胡纯臣；其三尚幼。其铭曰：

强而仕，古之道。终中寿，不为。善在人，宜有后。铭于石，著不朽。

《孙成象墓表》刘挚

公讳成象，字乾曜，姓孙氏。世家长沙。五代末，马氏据有湖南，将吏皆其所自补。公之曾祖全以材武，为潭州醴陵县镇遏使。庇忧捍患，当危乱中，众恃以休戚，实有德于一方。生匡替始，仕皇朝，为扬州广陵主簿，以清白著名生隽隐曜潜，行，始居郡城南，轻财乐施，教子有方，里人以为长者。而湖湘衣冠论凡治家可法者，至今指城南孙氏，是为公考。生子五人，而公次居长。性情笃孝，乡里称之。好学问，为文章，长于歌诗，善书有法，有名场屋间。闻善见义，笃好而力行。娶夫人李氏，家多赀，尝析其屋，同门婿以女分，每将有诉。公曰：“婚姻以利，末俗事也，而又以讼乎？是非士人之所为！”因谢绝之。复以事出旁郡，而母夫人以疾亡。既还，伏棺悲摧，累日不能饮食。忽抚其子曰：“吾不为无后。死当免于圣人乎！其从先君游，无所恨。”语已，号顿而终。年三十三。

天圣元年三月二十七日，夫人后公二十四年卒。二子颀，今为朝议大夫、荆湖北路转运使、颙守贵州县令。一女适进士丁咸。孙男四人，曾孙男六人。朝议君以才显，于是，自其升朝，每国家有事于郊庙，推恩其子以及其亲，于是累赠侍郎。

呜呼！公虽无所享于其生也，而没也，被名爵、燕世绪，子荣而孙承之。则为善必有报，顾迟疾异焉耳。

公既没，二年十月二十三日葬于郭下乡露仙里。又五十三年，当元丰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开封府推官奉议郎充秘阁校理刘某以文表于墓。夫人李氏，万年旌德县太君，自有志铭。

《元故徵士段君礼廷墓碣铭》欧阳玄

有元徵士段君礼廷既葬之十年，其孤德辅、德文，介余故人之子聂孟宣以君之行实谒余，请铭其墓道之石。余始辞之，孟宣请益谨，乃述其行而为之铭。

维段氏，庐陵之龙溪人，入唐以来，代为显官，有积阶至银青紫者。君讳士龙，字云亭，礼廷，其号也。曾祖仲仁、祖文郁。父子开，字叔茂，号真逸处士。始迁长沙城中，三世皆有德之士。君本真逸族子。宋季，段氏有登进士第，卒官成都华阳主簿，讳文焕者，君所生曾祖也。以词赋两请漕贡进士，讳义孙者，所生父也。内附初事多艰，贡士往安成，依妻家刘氏以居。前至元辛巳，君生刘氏家。年九岁，外祖刘梅窗先生奇其颖悟。真逸无后，询之族属，求可为后者，见君拊之曰：“吾行四方，阅人多矣，是儿能振吾宗者，请以为子。”贡士持不可。贡士没，母刘氏辛勤自立，教君从师受学甚谨。又九年，真逸申前请弥切，乃许以为后。时真逸以赀雄于长沙，得君干蛊②，甚副所愿。

君事真逸及母李氏尽孝，遇弟士虎能友。士虎字文亨，本从姑之子③，与君同继真逸。虎性刚，君每济之以宽，内笃恩爱，外极弥缝。家务大小，咸当其可，君之助居多。由是家益日裕，又加润色焉。真逸晚岁优游之趣甚适。君所生由文焕而下，六丧未举，君竭力营厝，悉如礼。同气四人，兄可珍、弟可立，揭家徙长沙，君赒之有方。既而两人夫妇俱亡，君殡其二丧，抚其诸孤，使之咸有凭藉。兄女适印冈罗氏，相距六百里馈问无虚日。其他赈贫恤难，施诸外人，无所难色。每岁发廪，务平其值。庚午大？①，则捐值倾积以济，存话无算。生平读书，一见随了大义，有所得辄加体验而行。当道荐以文学掾②力辞不就。家居命僮仆治生，一经指画，即不以婴怀惟与士大夫游，乐而忘倦。蓄古书画，暇日把玩，清谈洒洒不绝。城东作数友亭，常领客觞咏。岁癸酉，游南岳，登祝融，夜半望海日，超然有从方外之志。乙亥归庐陵，遍修先茔之祭，退而会诸族党姻友欢甚。是年，真逸年九秩，归为真逸寿，击鲜高会，绕膝奉觞，鬓发斑白，座客歆。未几，真逸病，侍病劳勚及卒，哀慕过情。丧事甫毕，君亦感疾，逾三旬未瘳。一日，忍呼二子语之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汝曹勉之。”越数日，疾复作。濒殆，有僧怪牛素所往来，问之曰：“究竟若何？”举手画一圈，曰：“生平受用，不离乎此。”子问家事，不答，启手足示之，脩然而逝。后至元二年丙子五月十有二日也三年丁丑十一月庚申，葬善化县龙坑之留思岭。

君性忠厚，喜愠不见颜色，训子弟能以身教，有质必中理得年五十有六，未弱冠来继真逸，始终几四十载，父子慈孝如一日，中外无几微间言，难矣哉！初娶胡氏，女一人，适广东宣尉副使聂公以道次子孟宣；刘氏子一人德辅；李氏子一人德文，皆克肖。孙男女各一。铭曰：

人生至难，为后于人。其难为何？尊尊亲亲。

亲既区别，尊有隆杀。君子处之，先识其大。

所继所生，置身其间。不爽其宜，得誉非艰。

吁嗟礼廷，动适厥中。于分则严，于情则通。

岁逾三纪，恩义周浃。至诚感孚，靡间靡谍。

坟墓我省，谱图我修。两宗？合，二郡绸缪。

庐陵长沙，地壤天涯。段氏蝉联，克昌厥家。

里称善人，邦曰善士。生有誉处，没著祚祉。

湘江之壖，ト兆允藏，魂魄所之，咫尺故乡。

庆源川增，后人其承。惇史作铭，诒尔云仍。

《陈氏尚德堂记》危素

浏阳陈君□□以“尚德”名其所居之堂，而自著家规十有六条，刻诸堂中，俾世守之。其子颐孙举进士授邵阳丞，将归荣其亲，则过余求记其堂。

按其家规曰：读书必由小学大学，循序而进。讲明修身齐家之道，当见诸行事，毋徒事文辞，以钓声利。祭祀用朱文公《家礼》，参之以司马文正公《书仪》，著为成书，毋遽增损。凡祭，宗子主之，叔父虽尊，不当主祭。不奉神鬼浮屠，不用巫觋。构堂四楹，每食，男子居外，女妇居内，童子别席。有酒肉则共食，不足，则奉亲慈幼而已。子妇定省毋阙废，临事绌己奉公。或教之不从，则妇出子逐，勿为姑息，以紊家法。取妇毋苟利其赀产。家事三年以次掌之，事无大小，必告家长，毋得耑行。男子各为生计，公库给本钱，居者月归子钱，行者杀其四之三。子妇绩麻十有二斤，取纺纺十斤，女子未嫁者，取其半。子妇治丝织绫缂者，六十有一予一疋，女子三十有一疋予一疋。能增置产业及桑茶竹木，必纪于籍，毋私蓄、私假、私与。饮食衣服，冠昏酬酢，私亲傀遗，一取诸公库，定为品节、毋过于奢。仕而有余禄者，亦归诸公库。仆婢授之以事，而责其成。此其大凡也。

然其堂曰尚德者，著其保家本，其在于斯乎！嗟乎，甚矣！其德之不可以弗尚也。彼有德之不尚，而唯力之是骋，未有不倾覆败裂者。以秦之强，虎视六合，而威震诸侯，曾不旋踵而亡其国。有天下者且然，况一家乎！是以知力之不足恃盖如此夫且所谓德者，本之吾所固有，而非自外至，亦何为而尚之哉？今君之处其家规，肃肃乎区画之严密，可谓谋之深而虑之远。其为子若孙者，夙兴夜寐，毋丧厥德，则其兴也将绵绵而未艾。九江之宗家，不独专美于前矣。是为《尚德堂记》。

《大名别驾曾君墓碑》张治

史张子曰：“予每阅曾别驾事，未尝不叹其世之能大，而又悲夫天之未定也。”

别驾讳宗正，字克明，别号麓峰。其父东山公，肮脏负大志，以雄俊震于乡，乡之人咸望而震也。成化丁酉，领湖广乡荐，名目籍籍起，未几，赍志以卒③。别驾年始髫，与其母吴氏茕茕然形影相吊也。吴氏朝夕携别驾泣而号曰：“何天祸我良人哉！尔成立，俾尔曾氏不堕绝，予则于良人无愧容，未亡人亦奚君为曾氏谢荼苦耶？”乃以别驾托诸东山之友鲁公政曰：“惟公不丧友道，公克树予子，则予良人不死，公则于良友亦无愧容。”鲁公曰：“诺！”别驾遂勖勉，日诵读古今名人文字，久益旁贯百氏。母吴事纺织，助供亿弗倦别驾学乃大就，补郡庠弟子员，每试有司，辄褒然称首。正德庚午举乡试第几归，忻忻拜母吴堂下。吴喜曰：“予自是可无愧尔先人矣！”别驾扬扬然若矜曰：“吾不做，吾子必做，吾乌能栖栖然与儿辈共奔走竞青紫哉！”嘉靖癸未，乃谒选为大名府通判，理河政。国家定北平，岁江淮果四百万石，以输于京师。黄河每东决，漕辄淤，乃于郡县设专官董其役。别驾日周视河上，每夏秋水至，则号工筑塞，卷扫寻，役夫万指，昼夜弗休息。久之，两足苦肿，不能良行。别驾曰：“吾仕以老母也。今疾，其何以事吾母余年乎？”乃弃印绶归。会抚按咸疏荐，坚弗起。赀日裕，晨夕甘旨奉其母，恰如也。逾岁，子迷死，又逾岁，子选死。别驾哭曰：“天不福吾嗣，吾何慰吾母耶？”遂郁郁作疾。庚子，季子造复举于乡，别驾喜扬扬若初。然竟以足疾不能愈，疾亟执母吴手泣曰：“吾母所以忍死以至于今者，为不肖也。不肖乃不能忍须臾死以奉吾母可恨也。”语毕而逝，辛丑二月三日也壬寅五月，张子以南铨赴召而北，便道省先墓于茶，归舟涉长沙，子造衰绖谒江上。既而子造跣足走数百里来乞文。张子所居之里，与曾氏相去数百武，而子述则同举于乡者。每观曾氏自东山公以儒起家，科第萌发不绝，然皆不能大其所施，以庸明当世焉。岂所谓天之未定者欤！翕而舒之，物道则尔，曾氏之后，将其有昌大也哉！因感其事而识焉。其他美东洲之志备矣。

曾氏之先泰和人，宋景祐名学禄者，以连州判徙茶陵之月江。曰奇英、曰昺、曰策，元时相继举进士。至琼祥生永隆，永隆生理，号东山先生，始居长沙。理生别驾，生六子，曰述，举人。曰选、曰逊、曰追，俱庠生。曰述，举人。曰逅，习举子业。女二，长适百户谭邦治；次适同知鲁政之孙朝东。孙男子四人，子唯、子约、子孝、子省。孙女四人。别驾生成化壬辰八月，寿七十，娶高氏。壬寅十一月葬于善化县十一都易家山之原。

《黄虎痴继室陈氏墓志铭》邓显鹤

孺人姓陈氏，龙阳人。父统，广东平海营参将。孺人幼慧，长通书史，工篆书。参将殁，家遂落。母吕病风，不良于行。医药饮食，皆孺人针黹所易。陈氏既衰，母又慎择婿，年三十，嫁宁乡黄孝廉本骥，本骥于是三娶妇矣。

本骥好蓄金石文字，孺人肆力于古篆益工，求者益众。本骥兄本骐，有才名。卒，无子，母刘太孺人痛甚。孺人婉娩承顺，以解母忧。本骥居长沙，或过其家，见孺人据案作书，太孺人静坐听女孙弹琴，童稚仆婢，皆怡然有自得之色。居无何，本骥以贫故，如南阳。孺人举一子。甫二月，病。以道光七年闰五月辛酉卒。春秋三十三。葬长沙东关外郝坡原。征夫在余，孀姑笃老，呱呱甫娩，期功无亲。寡嫂弱息，经理其丧。斯人生之极哀也已！孺人殁三月，本骥归。以诸城王金策所为状，属其友新化邓显鹤铭诸幽。本骥前室子二人：迈、迪。迪后兄，病尩①；将以孺人所生子达，于免丧后踵继。是皆不可以不志。铭曰：

筓而弁，通经史。嫁虽迟，能备礼。

婿虽贫，得才士。不永年，而有子。

有一于此可以死，何殇何彭趋一轨。

郝坡之原近湘水，往即汝宅利后嗣。

无悔识字忧患始！我言不诬石不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