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是我的母城。我对她的熟悉程度,像闭上眼,就能够从嘈杂的脚步声中分辨母亲的步履一样。 可是这几年,随着城市建设的巨变,我的自信越来越被质疑了。 其中最令我尴尬的是我竟然不时迷失于母城之中。那种迷路的惘怅及由此生发的感慨,可以用“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来形容。 一日,五十多年前的初中同学来长沙省亲。老友长期客住兰州,乡音未改,鬓毛已衰。为重温城郊旧事,我决计带领他去寻觅少时嬉戏的故址。我想,那地方不就是东屯渡附近。当年,一抹夕阳斜照,我们这群蓬头稚子侧坐草丛绿苔垂钓于池塘.听蛙声鼓噪,看黄雀衔禾,顺手偷偷菜畦里的黄瓜,好不惬意。往事依依,恍如昨日。我对老友说,尽管放心,我有把握找到那块乐园的。 就这么信心十足地乘坐出租车穿高楼峡谷、绕广场花坛而行。临近东屯渡时,老友啧啧赞叹古城新貌,而我却左顾右盼。路旁巨幅广告中的美女多情,卖羊肉串的烤炉云烟氤氲。这些诱惑依然没有填补我的失落与茫然,顷刻,老友也默不作声了。司机朋友了解老者的怀旧情结,车速显然放慢。 行行复行行,因缺乏自信,我们迷失在曾经迷恋着的长亭短亭、小桥流水人家那个幻觉之中。池塘、蛙鸣、菜畦、黄雀消失于高楼、豪宅、超市的轮廓和倒影里。从商店出来的少妇牵着狮毛狗,悠闲地踏着时装模特的步履,这道奇特的风景线令我怦然心动。半个世纪前,老师布置作文要我们畅想未来,构思美丽的城市蓝图,我绞尽脑汁也无法描绘眼前的景象。我自知迷路了,迷失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隘口,就像从窄窄的隧道里钻出来,猛然见到亮光一样。我自叹孤陋寡闻,苦笑着对老友说,我这自封的“老长沙”已名不副实,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少时的郊区已永远不再属于我们了。 另外一次遭遇是独自寻访老营盘街,探寻的是营盘街里的一条小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专门研究港台文学的大学女同学张默芸从福州来访,诚邀我去寻访现代著名湘籍女作家谢冰莹的弟媳。其时同学正在编著《谢冰莹传》。这位抗战时期投笔从戎的作家以《从军日记》、《一个女兵的自传》而蜚声文坛,晚年独居台湾。当时,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深巷里的那幢晚清旧庐。小四合院,石阶清凉,青瓦间有萋萋荒草。品茗时,女主人所操的新化口音穿过雕梁上的燕巢在淡淡弥散,有关谢冰莹寄居长沙的轶事在潺潺流淌。那情韵,使我们仿佛置身于老长沙典雅古朴的庭院之中,触摸着恬适清幽的民间风韵。自那次邂逅,我为深厚的地域文化而感动,始终难以忘怀。 这次旧地重游,我早已知道老街命名展览馆路后又改名营盘路了,但营盘只是空壳,我的心愿是看看那条小巷是否还存在。举目望去,老街遗韵早已消失殆尽,连角落里也拾取不到一块明清瓦片。小巷已经失踪,我当然又迷路了。 我迷失在坦荡如砥的马路旁。而路旁的花圃正好有一座辛弃疾勒马沉思的雕塑。我问这位南宋时的长沙地方长官,他垂首不语。我想,他正在喟叹“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吧。有什么办法呢,历史有情又无情,又怎能消几番风雨?辛弃疾早已作古,谢冰莹斯人已去,我这老头也只能独自彷徨,空守烟柳断肠处了。 两次迷路,或喜或忧。迷路城郊,我惊异,感触到历史已在荒原绽露了新颜;但迷失历史文化街区则不然,我悲哀,感受了文化在这里断层,历史的门页已沉沉闭合,既迷失了过去,又迷失了现在和未来。它的灵魂再也不能回归。 迷失于母城,有的是阵痛。它不单单是对地域方位判断的失误,更多的是对心态的验证,是沉思与反思。而对老长沙人来说,还包容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啊。 作者:易允武 来源:2005年5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二月花文丛《雨打芭蕉——易允武自选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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