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长沙的世袭子民,总会念及许多难以忘却的景物。譬如这条白沙路,蜗居它的一隅又有很多年了,它的嬗变过程,令我悲欣交集,因而很想留点文字以作纪念。 还是少年时代,就知道如今的白沙路地段属于粤汉铁路出入长沙的通道。火车一声长鸣,即报晓古城已到或渐渐离去。它的特殊地位使之成为当时长沙的门户。那时很想看火车,背着布袋书包摇摇晃晃朝浏城桥下面跑去,就翘首等待那庞然大物驶来。 铁路两侧是竹寮茅棚,栖息的穷人大都以拾破烂、裱糊衬壳和做粉笔维持生计。所谓衬壳,就是用米汤或面粉浆为涂料,将破布裱糊在门板上,晒干后供人剪裁做鞋衬。沿铁路而行,几乎挨家挨户都晾晒色泽陈旧的衬壳和洁白的粉笔,散发着穷酸而寒碜的气息。路基上方是客栈或店铺之类,歪歪斜斜的吊脚楼千疮百孔,污水横流,甚至连大姑娘洗澡也隐约可见。那一根根瘦骨嶙峋的木吊脚已难以承受生命之重了。 火车终于轰隆轰隆驶来,旋风卷得棚户茅草飞扬。蒸汽机头喷吐的煤屑,钻进衣领灼痛得我哇哇直叫。倘若火车一时难以进站暂停在那里,便有一群大嫂蜂拥而至,她们高举竹篮向旅客兜售茶盐鸡蛋、橘子或凉薯等食品,眨巴着渴求的双眼。衣裳褴褛的孩童也不甘示弱,他们径直奔向火车机头,用铁钩掏挖尚未燃尽的煤炭。那拥挤哄抢的情状险象环生。什么叫生灵涂炭?铁路沿线的众生相已作出形象的诠释,也为少时的我展示了人生最初的风景线。 待到自己也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时,我已迈人青年。这时,粤汉线已改称京广线,但火车站仍设在浏城桥北端。1935年长沙市首任市长何元文题写的“浏城桥”三字依旧镶嵌在横跨铁路的石桥上,而我已萍踪飘泊,四海谋生。上世纪六十年代,我西上云贵高原,南下广东、广西修理起重机械,时常蜷缩于拥塞的车厢往返于这条铁路通道。每逢寻找了活计,将血汗换来的钱藏在贴胸的口袋里,我这长沙的世袭子民,便贼一般匆匆赶路回巢了。 回家的路总是很长,即使火车驶进现在的白沙路地段,路旁昏暗的灯光仍在后退,我好像还在飘泊。车窗外,许多棚户已经消失,取代的是一排排低矮的筒子楼。闻着炊烟中弥散着的辣椒和腊肉的气味,我这飘零的游子泪水迷濛,一心巴望列车早早停站。 那时没有白沙路,这一地段虽然没有早年那么破旧,许多景物依然无法抚慰我破碎的心灵。人在厄运中,周围的风景只能匆匆而过,无法触摸。我离不开这座城市,却不曾想到古城抛离了我。因此,这条未曾开拓的地段,当时在我心目中其实只是一道冷峻的风景。 只有这个地段被彻底改造的时候,我才把注意力投向这条铁路上来。这时我已是壮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浏城桥在爆破声中訇然倒塌和芙蓉路的开拓延伸,几乎是在不经意之间,横亘古城中心的铁路被迅速拆走,而当年的路基恰恰就变成如今的白沙路。为它的旧貌换新颜所鼓动,出于记者的敏感,我竟然在一夜之间写就了散文《告别黄昏》。那浏城桥是永别了,那鲇鱼套是失落了,那般若庵是冷寂了,我那少年时代所寻觅的和青年时代所惶惑的情感均埋藏在白沙路的水泥和柏油之下。 等到我从杨家山搬迁到白沙路一侧,这条业已飘逝的铁路已成为坦荡如砥的大道了。再后来,我退休赋闲在家,古老的白沙井又修葺成年轻秀美的公园。历史和现实经过漫长的磨合扭结而亲近了,而我的少年时光和黄昏岁月却已彼此拉长了距离。待我能静心观察白沙路上的风景时,我分明感觉深厚的生活积累加深了洞察世界的能力。 站在白沙路上看风景,我完全敞开了心扉。它在每一时段的变化,是我近半个世纪所产生的一种感觉,一种体验和一种经历,是一种由痛苦的怀念到欢悦企盼的必然过程。是的,它只是长沙许多发生巨变的道路中的一个代表,但于我,却是那样的非同寻常。为什么呢? 曾经沧海,历经苦难,这条路上的每一行,每一页,都深藏着我行吟流浪时的灵魂独白,深藏着我的情感与生活。 作者:易允武 来源:2005年5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二月花文丛《雨打芭蕉——易允武自选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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