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护城河走向芙蓉路

    我来到人间，胎衣即盛于瓦罐沉没护城河里。母亲生前曾经这么叙说过我的涉世往事，我当然铭记在心。

    护城河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称为的便河。据考证，长沙古城发展至明代，即以砖石垒筑城墙，城外绕以护城之河。清代，那深达两米多的水渠从北向东再折向城南，呈马鞍形沿湘春门、新开门、小吴门、浏阳门、天心阁、黄道门，最后在西湖桥汇入湘江。我难以忘却这接纳我生命外壳的河流，它包容了我为人之初的血液。虽然它当时环绕的城垣不过是“南门到北门，七里容三分”，面积仅仅只有4.5平方公里，但它扔执著地厮守着历史。

    还在负笈求学的少年时代，我便时常到便河边捞鱼虾、捉蚂蚱、捕蟋蟀。这里是城郊，菜畦瓜棚、长亭茅屋比比皆是。惟一害怕的是掉进水草丛生的便河，有时还担心让驶过京广铁路的火车碾着。紧紧捂着耳朵，就只见那庞然大物呼啸的气流掀起茅草漫天飞舞。便河的风吹草动颤动我的魂灵。及至天命之年，为了祭奠这条河流，我感慨万端地写就散文《寻觅那条河》，发表在长沙晚报《橘洲》副刊上。记忆变成文字记录，我一直珍藏在身边，枕着起伏的波澜。

    那是1985年的事情。当时，政府已经将日渐淤塞的便河沿线规划为芙蓉路。出于一介书生的浪漫，我建议城建部门在未来的大道边缘开凿一条小河，以便让清清的溪流托起一朵朵出水芙蓉。我想那灵动的芙蓉也许闪烁我的生命之光。后来，横贯南北的芙蓉路果然动工修建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又萌发去便河故址目睹浏城桥爆破的一瞬。当曾经见证古城墙和护城河兴衰的石桥訇然倒塌，那种令我或哭泣或畅笑的复杂情愫，让我留下《告别黄昏》一文。不久，栖息在长沙城里的最后一座河床终于变成坦荡通衢，印证了黄昏过后必定是黎明这个城市演进的法则。这条清新而亮丽的芙蓉路尽管没有我梦中的小河，但它光滑的路面和流淌的车辆则远远超越了我的梦想。我庆幸定居于芙蓉路旁，守护这方热土。

    待到我过了耳顺之年，对于护城河的种种概念渐渐成了空白。这几年，长沙市区面积已扩展到556平方公里，市区人口达188万人。倘若旧时的护城河得以再生，充其量也不过是芙蓉美女衣裙边的一条飘带或秀发上的玉簪罢了。如果说护城河的湮没是个隐喻，那么芙蓉路上的高楼大厦则分明是个明喻，它们如悬崖峭壁簇拥一条新生的大江。历史就是这么延续着，前进着，揭示了所喻示的真谛。有时候，我顺着这条被称为金融街的通衢漫步，阳光将高楼的影子投射在芙蓉路上，摇曳的树木和飘荡的绿草竟也像水中的植物，沉浮摆动于峡谷的湍流之中。充盈着这种想象，我心为之一怔。当年母亲所指沉没我的胎衣罐的地方，不就是这个小吴门外的便河吗？

    我皈依了这块故地，但我毕竟还要前行。埋藏于泥淖的莲种一发芽钻出水面，就要绽开花蕾展露姣颜。这时候那莲壳自然就要腐朽长眠于地下了，这大概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规律。当人们游览长达八公里，双向六车道，路幅宽六十米的芙蓉路，一路风景如画，车流如织．即使你瞬间产生凭吊i日时风物的念头，许许多多的景观亮点不由得不在唤醒你回到现实。每每华灯初放，我便在芙蓉路旁边的贺龙体育中心散步。从偌大的广场拾级而上，贺龙体育场如盛开的芙蓉，流光溢彩，张扬着旺盛的活力，使人心旷神怡。历史上的护城河曾经在它西边擦身而过。我想，这时候的护城河也许只能任它的魂魄在这儿游荡了。它完成了远久时期守护古城堡的任务，现在只能提着破旧的灯笼在现代都市的地下踽踽而行了。

    从护城河走向芙蓉路，我走了近七十年。从它水草丛生到河床干涸，我有过惆怅和落寂；从它凸起脊臂铺就坦荡如砥的芙蓉路，我目睹了它悲壮的献身品格。如今我仍在它上面走着，虽谈不上健步，但步履踏实而沉着。

作者：易允武

来源：2005年5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二月花文丛《雨打芭蕉——易允武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