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屋檐下

    长沙的屋檐不会忘记1949年8月5日那个黎明时分。

    那年我十三岁，家住育婴街。在此之前，我从大人们或交头接耳或喜形于色的言谈中已隐约知道，为争取程潜、陈明仁军政当局和平起义，中共地下党即省、市工委正在开展强大的政治攻势，以确保名城长沙免遭战火损毁。有识之士已体察到，河东王家菜园与河西桃子湖那两栋民房屋檐下透露出的灯光，实际上已是市民对和平解放所寄寓的希望，这时的古城正处在“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前夕。

    果然不多久，春雷即滚滚而来。8月4日那天，程、陈两将军起义通电于《中央日报》等报纸上刊载，形势已经明朗。长沙街头巷尾“迎解”的标语、漫画和墙头诗陆续出现。小吴门、中山路、黄兴路、八角亭有些商铺的屋檐下已堆放很多松柏枝条准备搭建彩牌。好学校还传出《山那边好地方》、《唱出一个春天来》等激动人心的歌声。时值溽暑，不停地穿梭于屋檐下，我感到世道将发生巨变，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春光就要普照大地了！

    8月5日一觉醒来，我又急忙跑上街。这时，墙上已经张贴出长沙市工委印发的和平解放通告及《约法八章》，行人争相阅读。有商店门口还摆起盛凉药的茶缸，供慰劳之用。在先锋厅一爿屋檐下，有位佩戴三角形校徽的大学生正面对市民朗诵诗歌：“暴风雨即将来临，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挥动的手臂，如同高尔基赞颂的海燕在展翅飞翔。

    街上再也见不着国民党政权的宪兵、警察。大约正午时分，一架国民党飞机掠过八角亭上空，空投了一把把红绿传单，旋即溜之大吉。行人嗤之以鼻，大都将这些传单揉成一团丢掉，唯有那挂在屋檐翘角上的纸片在风中摆动，活脱脱像招魂的纸幡，给历史留下笑柄。

    下午3时左右，人群潮水般地涌向小吴门方向。听说人民解放军先头部队138师予东屯渡举行人城式，很多市民先行汇聚协操坪再赶往浏阳河畔等地迎接。我因年纪小，未被组织进去，只好守在八角亭翘首以待了。

    黄昏时分，鞭炮声从先锋厅那边传来，接着，军号鼓角声响彻云霄。一时间，不少市民纷纷涌向马路中央，年老体弱者则被扶在屋檐下的木凳上观看。

    入城部队以军旗引路。解放军身着褪色的军装，裹着绑腿，脚穿北方厚底布鞋，背包上大都插着柳枝树叶等掩蔽物。雄壮威武的铁流在古城大地涌动。路旁群众飞舞的三角小旗和从窗户里抛下的五彩纸片如同花雨彩浪，其中以学生为主的秧歌队始终伴随部队而行。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闹壮丽的场面，故而一直欢呼雀跃跟随人流抵达南门口。这时天已漆黑，南门口一带的屋檐下大都插着一盏盏书写“迎解”口号的灯笼，湖南音专的学生列队高唱《你是灯塔》等歌曲，特别引人注目。我一直跟随，观看到深夜才回去。这一夜的欢庆奇景，给饱经沧桑的历史文化名城抹上了浓丽的一笔。

    第二天清早我又跑了出去。这时，街头称颂之声不绝于耳。有人说南门外的解放军当晚都睡卧于屋檐之下，又听说还有一个营的部队露宿于小吴门外的省立一中操坪上。还说天色微明，解放军就把石阶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悄悄转防了。一时间，关于子弟兵纪律严明、秋毫无犯的消息迅速传遍湘江两岸。

    抗日时期，历经“文夕大火”和四次会战，长沙的房屋已屡遭破坏，人行道上伸出的屋檐既简陋又残损，可就是这些在古城黑暗与黎明交替的时刻，遮不住阳挡不住雨的屋檐，成了入城子弟兵第一晚的“卧室”，记载下了人们极为复杂丰富的情感。人民解放军为着解放骨肉同胞，曾经过枪林弹雨，涉过穷山恶水，而在回到自己亲人身边时，却悄悄睡在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