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初夏是万木争荣、枝繁叶茂的季节。这一天,我来到五一西路,忽见硕壮的法国梧桐纷纷被锯掉。我惋惜又疑惑,不禁情切切、傻乎乎地弯腰蹲下去,抚摸着剖露出来的树墩年轮。 一位正在砍伐枝柯的工人瞧着我这般模样,似乎认定我是“老长沙”,便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他豪爽地笑指宽敞整齐的五一东路,那意思是明显不过的:你这般情意绵绵,难道马路要加宽,这样的城建大事,压根儿都不知道么? 经他这么一指点,我猛醒过来,于是站起身闪到一旁,不妨碍他的工作。然而,我依旧依恋地望着那密密匝匝的年轮。往事,就像那层层延伸的纤细木纹,是那样清晰地在我脑海里激起晃荡的涟漪…… 二十五年前,当我还是唱着“雄赳赳,气昂昂”战歌的时候,新修的五一路只有新华书店、第一招待所等几幢较高大的建筑物,红砖灰瓦夹杂地堆放在路旁工地附近。然而,在行人道上,在距离相等的路段,却栽下了一株株梧桐。翠绿修长的树干,虽然直径只有茶杯那般细小,但光溜的身子上部,萌发着新叶,像戴着一顶顶鹅黄稚绿的冠冕,显得分外精神。它们又像为迎接我们城市的新生,在黎明的微熹中站列路旁的一行行神气十足的仪仗队。 那时候,由于我们在路旁嬉戏,常常因为得意忘形而撞在新栽的梧桐树上,所以往往遭到园林工人的呵斥。历经“长沙大火”浩劫的长者是不会忘记焦土抗战留下一片废墟的惨状的,国民党反动派给人们带来的断壁残垣、树木殆尽的阴影历历在目,因而他们对树木有深沉的爱。当我们一经撞碰幼苗,那真是像碰碎了他们的心。慢慢地,我们幼小的心灵也就受到工人们的感染。有一次,我看着一棵娇小的梧桐失落了支撑的木桩,就毫不犹豫地将我的“竹马”贡献出来,紧紧插在泥土里,并要同伴一道解开脚上的鞋带,将竹桩牢牢系在微微摇晃的树干上。 记得就是那一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归国代表团莅临长沙。代表们几乎全是由人群簇拥着被抬在肩上进入第一招待所的。花的潮、旗的浪,将五一路打扮成五彩缤纷的长河。入夜,整齐排列的梧绕着一串璀璨夺目的彩色电珠,闪耀着魅人的光辉。梧桐树把亲人的身影刻进自己的年轮里。从它植根在这座历史名城起,便度过了它欢乐的童年时代,留下了对五十年代美好的记忆。 春风几度,纤细的树干渐渐变为魁梧硕壮的身躯。在它的年轮里,又镂刻了多少难以忘怀的记忆啊!当我们国家遇着严重的自然灾害,园林工人迎着料峭的寒风,从来不曾忘记保护梧桐过冬。梧桐昂首矗立的形象,使他们透过冰霜看见了春天的新绿。当我们英雄的人民欢庆一年一度的十月,它们曾鼓动绿色的手掌,交织多情的肢体,为树丛下驰过的彩车和游行的人群洒下斑驳凉爽的绿阴。欢乐的鼓点,激情的唢呐,像灌制唱片一样,在它们密密的年轮里,留下了对社会主义激越的赞歌。 树欲有情,该有多少难忘的往事要向长沙人民倾诉,那密密的年轮,就像一部部动人的回忆录。梧桐进入青年时期,它的躯干呈现灰白相间的颜色,配上郁郁葱葱的树叶,给它增添了几分诱人的姿色。 五一路成了绿色的长廊,成了英雄城的掌上明珠。远离故园的人即是在他乡梦中也心往神驰,留连忘返。然而,不幸的是,美好被丑恶所败坏,纯真被泼上一片龌龊。十年阴晦,风雨如磐,突兀峥嵘的梧树竟屡遭林彪、“四人帮”及其黑手的重重创伤。刺骨的铁丝缠绕在树干上,逼着它牵起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横幅,煽动人为的狂热;弯曲美丽的枝柯里,塞着喷射污言秽语的喇叭,而壮实的树干则留下刀伤火燎的痕迹。在民族败类如蝎螫蛀虫侵蚀祖国肌体的年代里,尽管梧桐按照自然的规律也绿叶丛生,但林阴道下,听不到琅琅书声和抒情的曲调,看不见劳动之余漫步街头的人群。昔日黄昏盘桓于明亮的橱窗下惬意的脚步,被纷至沓来的狂暴粗野的叫骂所取代。黎明时分,环卫工人望着遍地的破纸碎片,发出深深的叹息。那时候,留在梧桐年轮里的是对于灾难和愚昧的记忆,是对玷污历史的罪人无言的控诉。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时路边的梧桐,仿佛是一群披散头发、仰天长啸的反叛者的形象,雨骤风狂,仍呐喊不止! 庆幸的是,梧桐对于往昔美好的记忆始终不曾为风云骤变所泯灭。乌云过后,阳光再度从枝柯缝隙里泄下遍地流金,梧桐树终于能梳理乱发而含情脉脉地望着欢庆的街头美景了。三年前的十月,梧桐树携伴相邀,举起手牵起一面面彩旗,在鞭炮飞扬红雨、硝烟弥漫芳香的气氛里,随着狂欢的人群,迎来了伟大的新时期。我们的梧桐树啊,历经动荡年代的洗礼,更加苍劲了。它再也看不到马路旁那些光怪陆离、蛊惑人心的标语口号了,再也听不到那街角里充塞的歇斯底里的嚎叫了,从新华书店出来的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的人群,湖南剧院正在上演优秀的剧目,湘绣大楼正迎送着不同肤色的贵宾……还有什么不能使梧桐树感到欣慰的呢?它们的一生有欢乐,有痛苦,历经了沧桑,成了我们城市历史的见证。当我们留下一截梧桐的年轮当作纪念,那密密螺纹将告诉我们多少难忘的往事啊! 是的,为了适应现代化城市建设的需要,为了让新长沙横贯东西的主干线坦荡如砥,梧桐树要告别我们了。不久以后,娇小的梧桐将在新的五一大道植根。时间的演绎经历了二十五年,但是,老一代的梧桐树必将把它们生命历程中最宝贵的东西留传给它们的新一代。 1979年,我十分感奋,对未来的憧憬使我和修路工人一样,充满了信念。 作者:易允武 来源:2005年5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二月花文丛《雨打芭蕉——易允武自选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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