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载本文《文史博览》2019年第2期 地质学巨擘丁文江在长沙的最后岁月 杨锡贵
我国近现代地质科学的主要奠基者、世界顶尖级地质科学家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生于江苏泰兴一书香门第之家。留学英国时,获双学士学位。学成后即回国服务,投身中国科学事业。他年未及半百即已握别人世而去,生命十分短促;但却以短暂的寿命,赢得了“百科全书”式学者的声誉,成为“我国现代稀有人物”(蔡元培语)。丁文江与湖南有过四次交集。1901年,在时任泰兴知县的湖南攸县人龙璋的劝说下,丁氏父兄举债将14岁的丁文江送往日本求学;1911 年,从欧洲留学回国后的丁文江,在云、贵、湘三省进行地理考察与测量,曾逗留湖南境内约 20 余天,并至长沙拜访恩师龙璋;1917 年春,丁文江在江西萍乡勘察煤、铁等矿产资源,顺便对与江西萍乡交界的湖南境内资源储量情况也进行了勘察;1935年12月,粤汉铁路即将全线通车,同时也是为了应对无可避免的中日之战,丁文江开启了第四次入湘找矿之旅。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此行竟成了他人生的最后岁月,并永久地安息在三湘名胜岳麓山上。
奉派来湘公干,不幸煤气中毒
1935年12月2日,时任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的丁文江,受铁道部委托,离开南京,前往湖南,调查粤汉铁路煤矿。抵湘后,即与湖南地质调查所刘基磐所长敲定了在湘调查工作日程。5-6日,在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等人陪同下,丁文江徒步考察了南岳地质情况。7日,前往谭家山煤矿考察。坐车到茶园铺后,丁文江等步行15里到矿,考察谭家山一带地面情况至下午2点才用午餐;餐后又深入到温度甚高的煤井中进行考察,亲自测量煤系倾角及厚度,并采集煤样,出井时其全身衣服已经湿透。稍作休息,又沿来时之路步行,返回到茶园铺车站坐车。8日,达到衡阳,下榻粤汉铁路株韶段所属宾馆。 是晚,丁文江在好友粤汉铁路局长凌鸿勋家用完晚餐,相约次日去耒阳勘察马田墟煤矿,然后返回宾馆休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最普通不过的宾馆一宿,深谙煤炭性质的地质学家丁文江竟然煤气中毒了! 连日来,丁文江以拼命三郎的精神,忘我工作,再加舟车劳顿,深感疲惫,回到宾馆后竟又睡意全无,服下安眠药后才沉沉地睡去。时正值寒冬,户外风紧,房间里备有无烟煤炉。丁文江是铁路局局长的好友,自然是最珍贵的客人,宾馆服务也就显得格外细心周到。服务员因担心其受到风寒侵袭,不仅给煤炉添加了煤,并将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如此一来,室内空气不能流通,炉中煤炭燃烧时释放出来的一氧化炭便只能在房间里弥漫徘徊。于是,一场可怕而要命的大祸,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降临到了熟睡中的丁文江头上。 9日晨7时30分,凌局长依约来到宾馆时,丁文江尚未起床。当服务员告以多次敲门请丁起床吃早餐却久无响动时,凌局长等人心头已涌上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当得知房内生有无烟煤壁炉且所有窗户都已关闭时,凌氏一行人遂大感不妙,立即作出了丁先生可能已经煤气中毒的判断。事不宜迟,凌鸿勋等命人破门而入,只闻得满屋子熏鼻的煤气味,只见得丁文江已处于奄奄一息的危险状态,虽有呼吸而脉博微弱,枕头下面的安眠药片已少去三粒。 丁文江随即被抬出房间,急急忙忙赶来的铁路局陈、袁两位医生,立即对其施以心肺复苏法(人工呼吸加胸外按压)进行救治;至中午,丁文江被转移到衡阳教会仁济医院继续施救。与此同时,衡阳方面将丁文江煤气中毒情况急电湖南省教育厅和湘雅医院。该厅厅长朱经农接电后,立马联系湘雅医院,并连夜偕同该院院长王子圩、内科主任杨济时专车驰赴衡阳,开展救治工作。 至10日上午,丁文江犹昏迷不醒。凌鸿勋等遂致电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向其报告。翁氏知得好友不幸中毒的消息后,立即乘飞机直飞衡阳探视。是晚,经过全力救治后的丁文江,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并喝了点稀饭,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转入湘雅医院,丁氏生命在倒计时中逝去
翁文灏偕同西医戚寿南及刘廷芳于10日晚赶到衡阳探视,当看到丁文江已脱离险境时,深感欣慰。因丁氏昏迷时间已超过18个小时,且医生做胸外按压时用力过大而致其肋骨受伤甚重,经仔细而慎重研究后,朱、王、杨诸人决定将丁文江转移到长沙湘雅医院继续进行观察与治疗。随即,丁氏好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及丁夫人史久元与文江弟文澜、文浩,均赶来长沙,探视或照顾丁文江。 自入住湘雅医院以后,负责丁氏诊治工作的是该院院长王子玕、内科主任杨济时,其治疗小组的规格不可谓不高,诊治医生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担任看护工作的是一位来自西方的女性即看护长厥小姐,另外还派了四位富有经验的看护由厥小姐指挥调遣,她们对丁氏的护理不可谓不周到细致。然而,还是没能挽回丁文江的生命。 转来湘雅医治的丁文江,病状虽较平稳,但神智不大清楚。煤气毒中者会有因精神错乱而语无伦次的特征,仰卧在湘雅病床上的丁文江正是如此。丁氏本来一向喜欢说笑话,这次更是说得特别的多,一会说到自己由南京至湘途中的琐屑,一会又说到北方大局,旋又谈到胡适之;有时颇有系统,有时又似半睡中发出的梦呓,声音微弱。更让医生感到不安的是,自入院以后,丁氏即不进任何食物,劝来劝去,也只喝一点汤汁,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沾唇;本来就喜好动的丁文江,已仰睡了十多天,背骨酸痛不已,遂时常吵着要下床散步,虽经医生竭力制止,但还是下床活动过两次。 医治多日,丁文江病情仍不见有多少起色,丁夫人遂萌生了将丈夫转移至南京医治疗养的念头。但丁文江的好友表示反对,因为从长沙乘坐轮船到南京有四千里之遥,病人未必能经受得住长途坐车的折腾;即使侥幸能平安地转到南京,恐怕病人也会有染上感冒之类的可能。最后决定听从丁文江本人的意见,继续留在湘雅医院进行医治。 正在讨论是否转往南京医治时,丁文江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温度升高、脉搏加快、呼吸加速,并伴有严重的气喘。见此情况,医生也大为惊慌,经仔细会诊后,发现丁文江内部伤痕已经恶化,与其两次下场活动有着很大的关系。丁文江刚转入湘雅医院时,曾照过X光,医生发现其左肺有如掌大之伤痕,但尚不能断定此痕究在肺部还是在筋肉内。住院后,医生见其情况尚好,并没有引起特别重视。在用针进行探测后,医生发现其胸部内已有大量积水,相继进行了两次有针对性的药物注射,并采用养气带来治疗其气喘毛病,然后再将体内的脓液抽出,共抽出如带沫啤酒一般的脓水约500CC。病人经过这次治疗后,神情似觉清醒。而连日来衣不解带进行陪护的丁夫人,此时也因体力不支而病倒了。 此后,关于医治方面的问题,均由医院方面与丁文江五弟文澜、七弟文浩洽商,而丁文江的病情则变得日益严重,心脏膜发炎,体温时高时低,脓水又抽了两次,较前更浓,且已蔓延扩大。负责丁氏治疗的内科主任杨济时,不得不表示已经无能为力了。医药罔效,名震一时的世界著名地质学家丁文江遂于1936年1月5日下午5:45分不幸与世长辞,享年虚龄四十又九岁。 丁文江笃信、尊重科学,至死犹不少懈。当病势加重时,自知治愈无望的丁文江即曾向院方提出过对其遗体进行医学解剖的要求。据此,湘雅医院于是晚11时对其遗体进行了解剖,地点即在湘雅医学院大礼堂,该院师生均到场观察。解剖结果出来后发现,丁文江致死病源,“非由于深中煤毒,实心脏及肺部早伏病根,平昔用脑太过,脑病亦深”;在煤气中毒后,衡阳方面救治时按压用力过度,致使肋骨严重损伤,伤及内脏,内部伤痕恶化后转为胸脓,由胸脓转为脑冲血,一转再转,最后成为不治之疾,以致溘然长逝。 1月6日晨6时,丁文江遗体在湘雅医院入殓;8时又举行了简短的悼念仪式。 遵遗嘱在湘择地安葬,丁文江长眠岳麓山
丁文江在湘雅医院不治身亡时,妻子史久元女士及弟丁文澜、丁文治均在其侧,至亲从此阴阳两隔,心中悲痛万分。其夫人史氏抚尸痛哭,几欲相从于地下;文澜、文治两弟则强忍悲痛,但清泪已模糊了他们的双眼,其内心的怆痛可想而知。 丁文江不仅是中国近代地质科学的主要奠基人,也是世界驰名的地质学家,其逝世的噩耗传出后,全国学术界乃到世界学术界都大为震悼。首都南京学术界人士深表哀悼,除王世杰、翁文灏致电丁夫人唁慰外,中央研究院及所属各所于6日起下半旗三日,以致哀思。在北平的好友蒋梦龄等,莫不惋惜,均称丁氏之死,是中国学术界的极大损失。中央和各地报刊亦纷纷刊发丁文江逝世的消息与文章,表达对其深切悼念之情与不尽的缅怀之意。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亲往悼念,并特意指示购备良材装殓,愿为丁氏身后事提供一切支持与帮助。自卧病湘雅后,驻湘英、美各国领事对丁文江予以深切关怀,不时询问其病状并将有关情况电告各自政府;在获悉丁氏不幸身故后,则尤为悼惜,认为是科学界之一大损失。 丁文江是江苏泰兴人,按照国人叶落归根的老传统,其灵柩应运回其老家安葬。丁文江的家属自然特别希望能将其安葬在老家,其生前友人也有主张将其迁京安葬的。家属们商量后,决定丁夫人立即由湘先行返京,筹备丧葬事宜。6日,在省教育厅长朱经农的陪同下,丁夫人乘坐湖南方面安排的专车动身离开长沙,于9日由汉口抵达南京。丁氏灵柩则定于7日专车运汉,然后再运京安葬。但最终,丁文江却长眠在三湘名胜岳麓山上。 就在丁夫人一行起程返京的当天,朱经农接翁文灏电:“在君柩应否运京,俟查明遗嘱再奉告。”丁文江生前已立遗嘱,翁文灏是知道的,因为他和胡适、金叔初均是丁氏遗嘱的见证人,遗嘱执行人是竹垚生和丁文渊。次日,翁文灏查阅由竹垚生从上海带至南京的丁文江遗嘱后,立即致电在湘省的何键、徐宽甫、丁文治:“勿运柩来京。”原来,因父母享寿均不满五旬即殁,丁文江担心自己的寿命也不会太长,遂于1935年2月22日立下遗嘱。遗嘱中有“葬于所故之区域”一语,为尊重死者生前遗愿,丁文江的灵柩因此便只能在湖南择地安葬了。 丁氏墓地最后选择在长沙风景胜地岳麓山,离湖南大学四里许左家垅之高农农场山腰。因为丁先生此次来湘,除考察煤矿外,还负有为准备南迁的清华大学在湘择定校址之任务,左家垅一带是他生前为清华大学物色的“新校区”。省府会议研究后,遂决定将丁氏遗骸安葬在岳麓山清华分校附近,以资学生景仰,而留永久纪念。 5月3日上午11时30分至12时30分,湘省教育厅、中国科学化运动协会湘分会、地质调查所锑业管理处、株韶工程局、湘雅医学院等机关团体,在长沙国货陈列馆大礼堂联合举行了丁文江先生追悼大会,共有千余人参加。大会首先由省府军乐队奏哀乐,继向遗像行三鞠躬,并静默三分钟,然后由何键、翁文灏、朱经农依次报告有关情况,省府委员曹典球、中央研究院代表丁雪林、妙高峰中学校长方克刚先后作为来宾代表发言,丁文涛代表亲属最后致答谢辞。因丁文江有“不开吊”之遗嘱,所以湖南方面追悼会会场的布置尽量简朴,除花圈外,无挽联,无祭文,无香烛、爆竹,一洗之前的浮华侈靡。 5月4日,安葬丁文江的日子,长沙大雨滂沱,可并不能阻止人们送葬的脚步。上午10时,丁氏遗榇从湘雅医院移出后,抬至马路口江岸,舁上拖划,用汽船拖至对河牌楼口登岸,再送上岳麓山墓地。行政院秘书长翁文灏、湖南省主席何键、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等人执拂,数百名中外人士人冒雨前往送别。这一天正值五四运动纪念日,长沙各学校的学生在开完纪念会后,均前往湘雅医院迎接并护送丁文江灵柩至江岸。政府要人亲自渡江,乘舆至墓地,以示尊崇;湖南大学学生则徒步送丁文江至墓地,以示景仰。墓地先已设置完好,灵榇达到后即行营葬,执拂诸人依次向灵榇致最后敬礼,返城时已是下午3点。 丁文江墓非常简朴美观,时所花建筑费仅900元,用麻石砌一平顶四方形,墓前所立墓碑系朱经农撰文、胡适书丹。文化大革命期间,丁墓严重受损。今丁文江墓系1985年和2007年两次重修,2005年被列为长沙市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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