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儒王阳明长沙行迹考述

摘要 明正德初，王阳明因触怒权臣刘瑾而被贬谪贵州龙场驿作驿丞，往返均曾过长沙。在前往龙场驿途中，王阳明下榻寿星观，作八日之停留；接待诸生周金来访，并在其陪同下游岳麓；与长沙知府赵维藩等在岳麓书院畅饮，“沾醉”而归。复官东返时，又游览长沙城北鹅羊山并留宿鹅羊观。方志中关于王阳明访岳麓未果及“寓岳麓，为朋徒斤斤讲良知之学”均为失实。

关键词  王阳明  长沙行迹  考述

王阳明即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明浙江余姚人，因筑室读书于故乡的阳明洞，世称阳明先生。累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谥文成。阳明先生精通儒、佛、道三家学说，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全能大儒，且能统军作战，可谓文武双全。明正德初年，王阳明贬谪贵州龙场驿期间，往返均过长沙。大儒王阳明来长沙，可算是当年长沙思想文化界的一件大事。然而，其当年在长沙的行迹，相关文献记载较为简略、分散、零碎，甚至矛盾、错讹。有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对其在长沙的活动行迹作一简要梳理，并对错讹加以辩证，敬祈方家赐教。

一、贬谪龙阳驿，王阳明停留长沙城

正德元年（1506），朱厚照即位，是为明武宗。宦官刘瑾擅权，逮捕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并累及孝宗朝老臣刘键等。时任户部右侍郎的王守仁上疏论救，结果触怒刘瑾，被廷杖五十，死而复生，系于诏狱，不久被谪往贵州龙场驿作驿丞。次年初春，王阳明出京赴黔，先至钱塘，伪托投江，骗过刘瑾所遣杀手的追杀后，潜入福建武夷山中，于同年十二月重返钱塘，经江西、湖南赴贵州谪所。因其往返均过长沙，便有了王阳明一生中的唯一的一次长沙之行，这也是一次无可奈何的长沙之行。

王阳明前往贵州途中，经萍乡、醴陵抵达长沙的时间，据其在萍乡所作诗句“雨后春泥没马蹄”^[1]P761、游岳麓时所作诗句“春阳熙百物” ^[2]P762推断，约在正德三年（1508）早春。

其下榻之地是寿星观（今长沙市营盘路西开福区第四幼儿园一带），“正德中谪贵州，过长，宿寿星观”^[3]P640；在《长沙答周生》诗中，王阳明将寿星观称作“江观”，可能是因该观离湘江不远的缘故。寿星观，时属长沙县境，是一处著名的道教活动场所，原在驿步门内，明洪武（1368-1398）初年移至通货门内，成为政府官员演习礼仪、祈天降福的地方。明永乐九年（1411），寿星观因遭回禄之灾而被毁。明天顺二年（1458），由道禄司掌书邓濬哲出面募捐修复。半个多世纪后，寿星观“风雨浸渍，颓垣栋桡，岌焉弗支”^[4]P656，已是一幅颓败景象。恰在此时，王阳明来到长沙，在寿星观住宿。

据《醴陵道中风雨夜宿泗州寺次韵》诗，王阳明是在风雨交侵中抵达长沙的；到长沙后，依然风雨交加。“大风雨绝往来”^[5]P，以致无法出门访友。“醴陵西来涉湘水，信宿江城沮风雨”^[6]P763，又因“病齿兼虚下，留长沙八日”^[7]P，不得不在长沙作了较长时间的停留。

二、“苦雨”“病齿”中长沙周生来访

有一位姓周的长沙诸生，得知王阳明来到长沙后，前来求见并请益。这位周生，名叫周金，生平事迹不详。王阳明《长沙答周生》^[8]P761-762诗，叙述了当时两人交往的情况。

该诗开头即说：“旅倦憩江观，病齿废谈诵。之子特相求，礼殚意弥重。”意即因旅途劳顿而疲惫不堪的王阳明短暂地在“江观”停留，周生特来求见，“礼殚意弥重”，执礼甚恭。但其时王阳明正“病齿”，牙痛得不行，以至于“废谈诵”，几乎没说什么话。

周生“自言绝学余，有志莫与共；手持一编书，披历见肝衷；近希小范踪，远为贾生恸；兵符及射艺，方技靡不综”。王阳明认真听取周生的述说后，对其孜孜于读书问学的精神十分感动，“我方惩创后，见之色亦动”；然后，对周生大大鼓励了一番：“子诚仁者心，所言亦屡中。愿子且求志，蕴蓄事涵泳。孔圣固遑遑，与点乐归咏。回也王佐才，闭户避邻哄。知子信美才，大构中梁栋。未当匠石求，滋植务培壅。”同时谦逊地表示，“愧子勤绻意，何以相规讽”，我不能教你什么有益的学问，只是请谨记“养心在寡欲，操存舍即纵”。

诗中还提到，周生后来陪着他一起去游览了岳麓山，“岳麓何森森，遗址自南宋。江山足游息，贤迹尚堪踵。何当谢病来，士气多沉勇”。

三、天气“间稍霁”，独与周金游岳麓

王阳明来到长沙后，因连日风雨交加，“不独病齿畏风湿，泥潦侵途绝行旅” ^[9]P763，一时行旅不便，只好继续滞留长沙。天气如此恶劣，王阳明本不想去岳麓山。之所以还是去了，是因为“人言岳麓最形胜，隔水溟蒙隐云雾。赵侯需晴邀我游，故人徐、陈各传语。周生好事屡来速，森森雨脚何由住”^[10]P763。“赵侯”即时任长沙知府赵维藩，“故人徐、陈”分别为徐成之、陈文鸣（凤梧）。意即是因为赵太守，徐、陈两位故人及“好事”周生的极力推荐且竭诚相邀，而大雨老是下个不停，闷在漏雨的破房子里也不是个事儿，决定强打精神，赴岳麓一游。“我来实仰止，匪伊事盘游”，王阳明游岳麓，不仅仅是看看风景，更重要的是出于对先哲朱熹、张栻的敬仰，“何当此来聚，道谊日相求” ^[11]P762。

但王阳明不想惊动赵太守等人，“戒令休道府中知，徒尔劳人更妨务”^[12]P762，于是“间稍霁，则独与周生金者渡橘洲，登岳麓”^[13]P，并特意起了个大早登岳麓山，“西探指岳麓，凌晨渡湘流”^[14]P762，“晓来阴翳稍披拂，便携周生涉江去”^[15]P763。

王阳明此次游岳麓的经过，其洋洋五百余言的《游岳麓书事》作了详细述说。抵达岳麓山之前，“橘洲僧寺浮江流，鸣钟出延立沙际。停桡一至答其情，三洲连绵亦佳处。行云散漫浮日色，是时峰峦益开霁。乱流荡浆济倏忽，系楫江边老檀树。”渡江过洲上岸，再“岸行里许入麓口”，两人正式开始岳麓之旅。“周生道予勤指顾”，在周生的殷勤导引下，王阳明凭吊了各处胜迹，包括柳溪、梅堤、西屿、麓山寺、道乡台、赫羲台等，“柳溪梅堤存仿佛，道林林壑独如故。赤沙想像虚田中，西屿倾颓今冢墓。道乡荒趾留突兀，赫曦远望石如鼓”。然后，来到岳麓书院，“殿堂释菜礼从宜，下拜朱张息游地”。^[16]P763

此时，书院已堂舍残敝、破旧不堪。闻知吴君有“凿石开山面势改，双峰辟阙见江渚”的书院修葺规划，但“此举良是反遭忌”，叹息“九仞谁亏一篑功”，以致“遗基独延佇”，而“浮屠观阁摩青霄，盘据名区遍寰宇”，^[17]P764这就是王阳明“兴废尚屯疑，使我怀悱懊”^[18]P764的原因。“人云赵侯意颇深，隐忍调停旋修举；昨来风雨破栋脊，方遣圬人补残敝”^[19]P763-764，又“近闻牧守贤，经营亟乘屋”^[20]P764，王阳明这才稍感安慰。

期间天已放晴，又得以瞻仰朱熹和张栻在岳麓书院讲学的遗迹，遭贬谪和日前受“病齿”折磨的坏心情亦大好起来，他写道：“林间憩白石，好风亦时来。春阳熙百物，欣然得予怀。缅怀两夫子，此地得徘徊。”又“顾谓二三子，取瑟为我谐。我弹尔为歌，尔舞我与谐。吾道有至乐，富贵真浮埃！”^[21]P762

四、赵太守等设宴岳麓，阳明先生“沾醉”而归

王阳明与周金游了大半天，时已近中午，“野人”准备了一桌“蔬蕨”，“欣然一酌才举杯，津夫走报郡侯至”。尽管王阳明不想惊动赵太守等人，但其游岳麓的行踪还是被他们知道了。原来，赵太守等人曾“遣骑候访自吾寓”，才知道王阳明已经悄悄地游岳麓去了，于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同来的还有长沙推官“王君”。“肴羞层叠丝竹繁”，他们携带美酒佳肴，“辞恳”而“多仪”，礼遇有加，王阳明怎好拂却他们的一腔热心与诚意！

恭敬不如从命，王阳明遂避“野人蔬蕨”之席，与赵太守等一起，伴着美妙的丝竹声，慢嚼细咽、开怀畅饮起来，以致“乐阕觞周日将暮”，一直吃到天快要断黑了，而且还喝醉了，只得“黄堂吏散君请先，病夫沾醉须少憩”。等到起身，“入舟暝色渐微茫，却喜顺流还易渡”，但此时“严城灯火人已稀，小巷曲折忘归路”。回到下榻的寿星观，“仙宫酣倦成熟寐，晓闻檐声复如注”，昏昏沉沉睡醒后，王阳明发现外面仍然大雨如注，不禁感叹“昨游偶遂实天假，信知行乐皆有数。涉躐差偿夙好心，尚有名山敢多慕！”“齿角盈亏分则然，行李虽淹吾不恶”，^[22]P764放在寿星观的行李虽然都被漏得透湿，王阳明也不觉得是多么令人讨厌的事。

王阳明岳麓一游虽然带来了好心情，但总的来说，心中充满忧戚。期间，他还写过一篇《吊屈原赋》，在题注中说：“正德丙寅，某以罪谪贵阳，取道沅湘，感屈原之事，为文而吊之。”^[23]P730屈原因忠君而被谤，王氏因谏君而被谪，正是这种类似的遭遇，使王阳明感慨万千，悲愤不巳。

五、赴任庐陵，再过长沙，夜宿鹅羊山岩房

毕竟是戴罪之身，尽管赵太守等人殷勤倍至，“偃仰绝余念，迁客难久稽”^[24]P762，王阳明不得不继续余下的谪戍行程，乘船沿湘江北下。据清同治《长沙县志》记载，王阳明离开长沙时，曾“题诗观西方丈之壁”^[25]P640，然遍查《王阳明全集》，笔者未见有此诗。

坐船沿湘江北下赴黔经过时属长沙县北的鹅羊山后，王阳明还写下《三山晚眺》一诗，诗云：

南望长沙杳霭中，鹅羊只在暮云东。

天高只橹哀明月，江阔千帆舞逆风。

花暗渐惊春事晚，水流应与客愁穷。

北飞亦有衡阳雁，上苑封书未易通。^[26]P793

正值晚上，回首南望，“鹅羊只在暮云东”，所感只有“哀”“逆”“暗”“愁”，带着满腔的愤闷前往龙阳驿。

明正德五年（1510）初，谪戍期满的王阳明升任庐陵（今江西吉安）县令。返回赴任途中，王阳明再次经过鹅羊山，写下《鹅羊山》诗。诗云：

福地相传楚水阿，三年春色两经过。

羊亡但有初平石，书罢惟笼道士鹅。

礼斗坛空松影静，步虚台回月明多。

岩房一宿犹缘薄，遥忆开云住薜萝。^[27]P793

“三年春色两经过”，说明这是第二次过鹅羊山。复官东返，王阳明心情已与前次大不同，不再是眺望，而是扎扎实实地游览了鹅羊山并留宿，即所谓“岩房一宿”。鹅羊山，又名东华山或名石宝山。距古长沙县城北二十里，位于今开福区北部、湘江东岸，海拔140.3米。鹅羊之名，因山形而得。清同治《长沙县志》卷四称：“山多奇石，或踞或立，山顶以南皆赤石，以西皆白石，远望如鹅、如羊。”^[28]P44鹅嘴为前山之首，宽约3米，高约7米，下有深潭。从前，每逢涨水季节，潭内水旋如雷，惊涛拍岸，似玉柱突起，银花碎落，十分壮观。历史上，鹅羊山是道教名山。传说鹅羊山是鹅、羊两仙化成，成少卿在此升仙。鹅羊山是唐朝时的道教第十九福地，宋朝时的道教第二十二福地。山上曾建有鹅羊观。

六、方志中阳明长沙行迹记载之失实

王阳明长沙之旅的行迹，清康熙《岳麓志》称其曾“寓岳麓，为朋徒斤斤讲良知之学”^[29]P244，清同治《长沙县志》称其“将访岳麓，风雨未果”^[30]P640，均为失实。后者本文前面已备述，已不值一驳。对于前者的记载，湖南省社会科学院王兴国、湖南大学岳麓书院邓洪波两先生考证后，均认为系子虚乌有之事^[31]P。笔者完全赞同。归纳起来，证据有四：

首先，王阳明关于长沙之旅的诗作未有提及，赵太守、王推官等人携带酒肴前来岳麓陪王阳明等人饮宴，直至“严城灯火人巳稀，小巷曲折忘归路”，当天王阳明根本没有讲学的时间。

其次，“良知之学”是龙场悟道之后的事，不可能先讲于前往龙场驿的途中，时序上完全不对。

第三，王阳明给朋友湖广提学陈凤梧的信中有长沙行的明确记载：“病齿兼虚下，留长沙八日。大风雨绝往来，间稍霁，则独与周生金者渡橘州，登岳麓。尝有三诗奉怀文鸣与成之、懋贞，录上请正。又有一长诗，稿留周生处，今已记忆不全，兼亦无益之谈，不足呈也。”^[3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