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1990年春,笔者曾对原湖南省政协副主席姜亚勋进行了三次采访,采访的地点就在湖南省政协大院主席楼姜老的住宅。其时,姜老即将从湖南省政协副主席(1983年起担任此职)的位子上离休,年近80高龄,身板硬朗,穿着布鞋,走路飞快,说话底气十足,思维清晰,十分健谈,绝无龙钟老态。姜老的烟瘾很大,夫人对他严格限制,姜老却时不时偷着吸一支。一边悄悄地对我说,麻烦帮忙望望风,千万不能让我老婆子看见了。我忍不住笑起来。心想,到底是游击队司令,做事的警惕性就是不一般。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姜老侃侃而谈,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了战火纷飞、兵荒马乱的时代。姜老已于2004年1月23日去世,享年92岁。
1949年2月10日,我和陈仲怡、饶孟虎、李石锹等人一起,在宁乡黄材、唐市发动了反对国民党统治的武装起义。后来,我担任了党所领导的由湘中各县(包括湘潭、湘乡、安化、益阳、宁乡)革命武装力量组成的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中第一支队司令员,在湘中一带进行艰苦的武装斗争,一直坚持到湖南和平解放。我出身军校,起义前又长期在国民党军队里混事,怎么会发动反对国民党统治的武装起义的呢?事情得从头说起。
读完高小后回过头来读私塾
我是湖南宁乡黄材人,生于19l2年(农历11月12日),即辛亥革命后的第二年。到了我上学读书的时候,各地已普遍设立了中小学堂。我的读书生活与当年大多数读书的人有点不同。当时,一般是先进私塾读书,而后进新式学堂。而我是先入新式学堂,即国民小学,再进高小,读完高小后,在父亲的要求下,回过头来读私塾,学《论语》、《孟子》等。因为父亲是个比较封建保守的人,要求自己的儿子读些孔孟书,受点儒家教育。塾师并不讲解,只要求背诵。我对这种旧式教学很反感,经常在课外看些《三民主义》之类的新书,津津有味。 中学是在春元中学(今属娄底)读的。因为当时家境不好,春元中学的收费较低,所以就进了春元。在春元,除学习文化课外,还要搞军训。学校向学生灌输三民主义思想,讲共产主义的小册子也可以看到,学校民主空气浓,思想言论不受限制。时间是1929年2月到1931年12月。 春元中学毕业后,我于1932年春考进了湖南省立第一师范,直到1934年毕业。
元雄:“姜亚勋简直是个暴徒”
1934年冬,我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回到宁乡。当时宁乡县政为CC派(国民党中央派)所把持,宁乡乡村师范校长元雄(字谊之)长宁乡教育,到处安置私人,排挤有教学经验但与他不亲近的教师,对新从省立一师毕业的学生不予任用。因此,一师毕业的学生在宁乡找不到工作,当然教育救国的理想也就无法实现。于是,一师毕业的学生就掀起了反饥饿、反失业的斗争。上街散发传单,去教育局请愿。我和李品珍、刘辉阁、刘雪初等人跑到元雄家,质问他为什么歧视一师的学生。双方闹了起来,我们愤怒已极,掀翻了他家的桌椅。一师学生赢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我被安排到玉潭中学教书,当了半个教员(一个人的工作两个人做),每月薪水银元7元。事后,元雄恨恨地说:“姜亚勋简直是个暴徒。” 当时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教育局告了我们的状,得罪了宁乡CC派。
何荫南:“你考上了中央军校”
我在玉潭只教了一学期又失业了。回到黄材,在流光小学教书,先当教导主任,只半年,被推为校长,每期可得谷7石,光洋21块。学生比较多,采用“道尔顿制”施教,学校搞得生气勃勃。后来,族长要修桥,学校经费困难,难以办下去,加上聘了一位女教员黎萍(我的未婚妻,宁乡“简师”学生,元雄的学生,元雄说她找了个暴徒),遭到族上的反对。 既得罪CC,又不见容于族长,宁乡是不能立足了,我只好出走,去了南京。这是1936年6月的事。 到南京后,适逢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和中央高等警官学校招生,为保险起见,我同时报考了两校。警校先考,考上了,发了榜,报到注册的手续也办好了,但只上了一堂课。这时,何荫南(初中同学,中共党员,时在南京下浮桥小学教书)跑来告诉我:“你考上了中央军校”,并说:“你这个人适宜当军人,退出警官学校算了。”我当时经济拮据,进警校的40元保证金还是靠姜星辅(姜是我的老乡,时为实业部小职员,加入过共产党)的担保,而中央军校学生的一切费用均由政府负担。听何这样一说,我便找大队长要求退学,理由是:当警官不能上战场打日本鬼子,我是来抗日的,抗日就得当军人。队长说要请示上级,但我退学的决心已下,也管不了那么多,打了这一次招呼,便走了,到中央军校去了,大约是在1936年9月。同年l2月,在总理纪念周上,我们集体加入了国民党,当时既没有谈话,也未征求我本人的意见。 进军校后,首先是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早晨起床后两个钟头的跑步,全副武装。军校实行的是既打又骂的法西斯式教育。要求我们绝对服从,要为领袖而生,为领袖而死。同时又进行所谓的“三个一”教育,即一个政党、一个政府、一个领袖。每天学习总理遗训、领袖言论、教育长言行。我对军校的法西斯教育很反感,对国民党打内战很反感,对蒋介石对日不抵抗,却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塘沽协定》、《何梅协定》的妥协政策也不满。自己是军校学生,将来替个人作工具,感到没有前途,因此,我进军校后一直心情很不愉快。
王凌波:“受国民党教育的人难道都会反共”
1937年,日本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战争爆发。日本亡我之心已久,形势十分严峻,南京为不可守之城,政府决定迁都重庆,以便长期作战。中央军校也跟着西迁,学生徒步行军。 经过长沙时,在望麓园拜会了王凌波(我的小学老师,时为八路军驻湘通讯处主任和新四军驻湘办事处主任),汇报了自己在军校的情况,诉说了思想上的苦闷,军校实行法西斯教育,是培养反共打手,表示不愿意替蒋政权卖命,要求王先生介绍我去延安。王先生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诉说后,反问道:“难道受国民党教育的人都会反共?不见得吧。”劝我留下来继续学习,提高自己,掌握本领;还说中国很大,将来到处都可以搞革命啊。我又提出,现在不能去,那就毕业以后再去。王凌波经过考虑,要我毕业后回湖南,我同意了,并送了照片给王凌波。 当晚,睡在李品珍(时任宁乡地下党县委书记)处,李也表示欢迎我回湖南工作。
《朝日新闻》:“13期学生反战”
军校离开长沙继续西行去重庆。经过湘西时,因是陈渠珍的天下,怕发生问题,我们都特别小心,宿营时严加戒备。沿途纪律很好,没有骚扰百姓。由于长时间行军,得不到梳洗,学生们身上都生了虱子。 我们最后在四川铜梁县安营扎寨,13期校本部就驻在铜梁。这里到处可以买到《大众哲学》、《西行漫记》、《毛泽东传》等书。我从中了解到了共产党的主张和延安的一些情况。觉得共产党是真正为人民、为民族,中国的希望在中国共产党,对延安十分向往。当时,我与李运庚、王皓晖、刘载欣等人的思想比较接近,对国民党不满,经常传阅进步书刊,交流思想。但没有什么共产主义信仰,只是抱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共产党的主张正确,就跟共产党走。 1938年9月,13期学生提前一年毕业。毕业时为制装费问题而生出了一场大的风波。过去学员毕业时每人发给60元制装费,13期学员却减为30元,学生们提出不能少我们的制装费。此事惊动了教育长陈继承、政治部主任邓文仪,他们都来做工作,说国难当头,国家经济困难,要体谅政府,为国分忧。学生不卖帐,坚持说,身无分文,马上就要上前线,一分也不能少,双方各执一辞,唇枪舌战,竟至你推我搡,围攻陈、邓,学生吼声如雷。当时日本报纸《朝日新闻》把此事说成是“13期学生反战”,不是事实,是造谣。 事情平息下来后,邓文仪说:“还有要请领制装费的请举手。”我跑出来说:“我还要”,并把手举起来。队长王效宽(黄埔三期毕业)赶紧制止说:“姜亚勋你平时蛮老实的,现在调什么皮?”把我拖开厉声喝问:“你还要不要脑袋?”我说:“日本人才会要我们的脑袋,我们也要日本人的脑袋,难道自己人也会要自己人的脑袋?”指导员(姓宋)很同情学生,过来劝说:“制装费减少是不应该,但你们也不要闹了,将来我跟总队长(王忍曲,临澧人)说一下,过去的事就算了,否则……你要多少钱?够了嘛,千万别闹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大家都替我担心,劝我赶快走。于是我连同学录、毕业证等也没有来得及要,连夜去了合川,坐船沿嘉陵江到重庆,混在分配了的同学中间。在船上遇到了王皓晖(分在宪兵连),便要王和我一起去湖南。当时的想法是:不能去延安,便回湖南,或者去汪精卫处,再伺机带队伍过来。 途中翻船,几乎淹死。
黄钟:“姜亚勋当中队长,吃饭都不得安宁”
到长沙时,正值文夕大火发生不久,古城长沙一片废墟,混乱不堪,我一时难以同中共党组织取得联系,于是回了宁乡。李品珍很高兴。1938年12月,经李和何荫南介绍,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宁乡,我先是从事组训民众工作,组织壮丁出操,向他们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后来,根据李品珍打入国民党部队拖抢的指示,我在宁乡保安警卫大队第一中队当中队长,掌握了100多人枪。 宁乡自卫团里共产党的活动比较多,国民党特务向薛岳告密说:“宁乡上游水都红了,自卫团里共产党可不少,想图谋不轨。”并列出了一张几十人的黑名单,我也上了黑名单。宁乡中统特务头子黄钟对李伏波(县长李家白之子)说:“姜亚勋当中队长,我吃饭都不得安宁。”幸得县长李家白暗中相助,我得以逃离宁乡,此事发生在1939年11月,当中队长前后不到半年时间。
王凌波指示:“不要进行组织活动”
我离开宁乡,来到长沙,找到王凌波,汇报了在宁乡的工作情况,要求去新四军部队。王凌波没有同意,说国民党是“摩擦”专家,要作长期打算,要我打入国民党部队,见机行事。 当时,叶佩高(广东人,比较开明)的ll师驻在长沙岳麓山。经人介绍,我在11师当了个额外上尉参谋。少校参谋梅可华(湖北黄梅人,共青团员)和我投机。我们抓住教导队做文章,准备把刚从学校毕业的青年人拉过来。请示王凌波同志,王反对这样做,并指示说:“你们就蹲在那里,不要进行组织活动,要作长期打算。” 1940年,方靖继任11师师长,这个人思想反动,对叶佩高的人冷眼相待。枣宜会战时,我被派去执行任务,耽误了一些时间,回来遭到方靖的训斥,差点丢了性命,觉得搞下去不会有多大作为,便请长假,离开部队,回到宁乡。宁乡这时白色恐怖严重,我无法待下去,不久去了桂林。在中央军校第六分校干了3个多月后,经人介绍去了10军3师。 10军军长是李玉堂(后为方先觉),当时正值湘北战役之后,部队严重缺员,经过考试(内容为下达一个师的作战命令),当了个3师少校参谋(参谋长是孙鸣玉)。1943年,孙鸣玉派我到桂林陆军大学参谋训练班第9期学习。
方先觉训斥道:“不要让日本人看不起我们”
1944年,日寇发动打通大陆交通线战役,第10军(军长已换成方先觉)防守衡阳,其时,我在3师担任参谋主任一职。衡阳守军血战了47天,最后投降。敌人将参谋人员集中起来关到欧家丁,每天派人值日,轮到三师值日,军部要我负责带人去“打捞”(即抢东西)。当亡国奴还去抢东西,我不愿意去,同军政治部主任吵起来了。方先觉在楼上喊:“什么人?这时候吵!”被带到军长那里。 方先觉训斥道:“跟蒋先生抗日救国,跟汪先生抗日曲线救国。都是救国,你们吵什么?不要让日本人看不起我们。” 我说:“当亡国奴有什么看不看得起的?” 军长骂道:“混蛋,送日本人去看管!” 下楼时,碰到军、师参谋长,他们说:“到我们房里去,等师长回来,我们去疏通疏通。要你别做声,又发牛脾气。” 结果没有送到日本人那里,又回到了欧家丁。 后来,日本人让被俘人员到湘江东岸修飞机场。我趁机逃出魔窟,回到宁乡,得以虎口余生。
“抓枪、捞钱,从内部瓦解他们”
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后,经湘西去了重庆。孙鸣玉派我去学习美式装备,只一个多月时间便结业了。 日本投降后,孙鸣玉在山东当了新3师师长,要我跟他去。于是,我决定去山东。 梅可华对我去山东表示反对:“你再跟国民党干便是反革命!” 我说:“你看问题太片面,我可以抓枪捞钱,从内部瓦解他们。” 梅可华很激动:“说得漂亮。你去山东,我们就绝交。” 我没有能够说服梅可华,坐飞机到济南后,便写了封信给梅可华,告诉他我会让事实来说明。 孙鸣玉当时兼任济南城防司令,派我当济南军警督察处副处长,让我给他捞钱。当时我还不懂得怎样去弄钱。一天,孙来看我,见我穿得破旧,便教训道:“看你穷酸相,还是一身烂衣服,你就不晓得搞钱?” 我说:“人生地不熟,怎么搞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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