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绝命女子绝命词

人类的生存与繁衍，女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然翻检史志，虽偶有以正面形象传世的女杰，但大量的却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群像。在父权制社会，基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价值标准，古代女子基本为文盲，受辱、受害后尚能留下片言只语者，堪称凤毛麟角；若有肝肠寸断之诗词流传下来，则更显得弥足珍贵。闲暇披览志书，得古代湖湘绝命女子绝命诗（词）若干，录存以飨读者。

烈妇徐君实妻题壁词

《巴陵县志》卷十四载：徐君实妻，岳州人，失其氏，同韩氏女为元兵所掠。韩氏死，系至杭州。主者数犯之，不从。以其令色，卒亦弗杀，惟防益密。一日绐主者曰：俟祭先夫，然后为君妇。主者许诺。乃得间焚香再拜，题词壁上，投池中死。词曰：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镜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烈女谭德蕙衣襟绝命诗

光绪《湖南通志》人物卷五十三载：[明崇祯甲申三月，茶陵州]谭信芝女德蕙，年十六。酃县贼入犯，举家走避，未知女独留闺中也。贼至，女惧辱，投宅前池中死。有绝命词留衣襟中云：

侧闻虏骑日悠悠，骨肉分离祗自谋。所憾未能酬罔极，慈闱有泪洒清流。

王素音题良乡琉璃河馆壁诗

同治《长沙县志》卷三十五载：素音，长沙女子也，清顺治初题诗良乡琉璃河馆壁。

序曰：妾生长江南，摧颓冀北，豺狼当道，强从毳帐偷生，鸟鼠同居，何啻将军负腹，悲难自遣。命已如斯，因夜寐之迷离，寄朝吟之哀忽。嗟乎！高楼坠红粉，自惭石家院内之妹；匕首耀青霜，誓作兀术帐中之妇。天下好事君子，有见而怜乎？许虞侯可作沙叱利，终须断颈陷胸；崑崙客里重生，红绡使不难。冲垣越壁，是所愿也。敢薄世上少奇男，窃望图之，应有侠心怜弱质。诗曰：

愁中得梦失长途，女伴相携听鹧鸪。却是数声催去角，醒来依旧酒家胡。

朝来车马泪沾巾，薄命轻如一缕尘。青冢莫生殊域恨，明妃犹是为和亲。

多慧多魔欲问天，此身已拚入重泉。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

衡阳徐青鸾沉江绝命留诗

《衡阳县志》载：徐青鸾，父立阶，崇祯九年，举乡试第二人，文行有称。青鸾承父训，通诗礼，端慧殊于常女。许嫁王氏，明亡，衡阳数被兵冠。顺治十一年，青鸾十三岁，被掠兵养以为女，欲携之京师，至汉阳而我兵移讨江西，大帅下令搜括妇女，将悉以配兵。青鸾逃出，至江边，将赴水，遇童子朝汲，抽银簪与之，并诗十章，曰以此示诸儒生，遂沉江死。尸逆流至洞庭，渔父收葬之，不知其谁氏也。有瞿生得十诗，传于武昌，藩臬闻之，榜求女尸。道路盛传其事，或闻渔父言其年状服饰悉符，益异之。武昌人既悲敬女节，惜其才，终不得名姓，乃砻石镌诗于汉阳门外女没水处也。黄周星遇青鸾兄，诵其诗词，乃知为立阶女云。女诗曰：

家乡一别已春更，此日含悲望汉城。忽下将军搜括令，教人不敢惜余生。

征帆又说过双姑，掩泪声声听夜乌。葬入江鱼波底腹，不留青冢在单于。

骨肉轻离弟与兄，孤身千里梦常惊。归魂愿返家园路，报道双亲已不生。

遮身还是旧罗衣，梦到潇湘何日归。远涉风涛谁作伴，深深遥祝两灵妃。

厌听胡儿带笑歌，几回肠断岭猿多。青鸾有意随王母，空向人间设网罗。

生小伶仃画阁时，诗书曾把母兄师。涛声夜夜悲何极，犹记挑灯读楚词。

当时闺阁惜如珍，何事流漓逐水滨。寄语双亲休眷恋，入江犹是女儿身。

生来谁惜未簪笄，身没狂澜不坠泥。河伯有灵怜薄命，东流直绕洞庭西。

照影江干不尽悲，永辞鸾镜画蛾眉。朱门空说谐秦晋，死后相逢未可知。

图史当年强解亲，杀身从古羡成仁。簪缨虽愧奇男子，犹胜于今当事人。

作者按：同治《长沙县志》卷三十五亦载有此事，但所述女子为王姓，籍贯长沙，情节相差较大，诗句文字及顺序有较大出入。

江南上元烈女黄淑华潭市题壁诗

《湘乡县志》卷末载：同治三年九月，江南上元黄烈女淑华过县题诗于潭市之旅寓，并自叙所遇屯邅状，已决志必死矣。越日，有过关王桥者，见客舍中有二男子，一似中毒死，一断吭死，一女子周身衣服皆缝衽自缢死。询之旅人，曰昨夜二男子偕女子宿此，饮酒嬉笑，杂以歌曲，夜半犹未止。既又闻若推拒声者，已然寂然。晨起视之，一死于窗，一死于创，而女子死于梁。旋报官，命掩埋矣。其女子即淑华也。夫以淑华之贞烈智勇，世所罕觏，虽非县人，而殉节留题则在县地，因附录于此以存之。诗云：

自怜生小遘奇灾，劫遇红羊剧可哀。若昧真心从荡子，偷生虽好骂名来。

年来小谪住尘樊，孤负双亲孕育恩。窀穸不能安体魄，挑灯转忆倍销魂。

侬家偏在此城中，两度遭残怨即戎。底事老苍偏疾善，存亡各半又西东。自注：存者余与仲兄夫妇及侄，而又天各一方，哀哉痛哉。

自从被掠别家门，日在狂澜死未能。却喜财奴惟好货，天教白璧玷无蝇。自注：掠余者申姓，宝庆人，余恐被污，已将衣服缝纴矣。

无何月又见初弦，迫我同登江上船。舟子挂帆无恙祝，可知侬不愿生全。

女伴何人不受污，余同张氏及金姑。超群更羡金眉寿，一死犹能护友于。自注：金姑眉寿，余旧识也。一人欲污之，弗从，适船窗开，跃入江死。金姑死后，彼乃不敢逼余，余心亦敬烈，故云。

记随女伴到江滨，誓作人间不朽身。远涉洪涛谁是伴，相依惟有影形亲。

征帆又说抵长沙，遥望湘灵庙拜嘉。乞剪赤绳教寸断，莫令哀怨诉悲笳。自注：彼至此，又将以余属媒氏，故默乞灵焉。

平地风波息又生，吾身何处乞安平。婉言虽免于飞去，欲报奇冤恐不成。自注：至此又遇一扶姓者偕行。

自古成仁总杀身，吾身何必苦逡巡。凭将浩气还天地，长共贞灵在九垠。

贞女成达娥绝命诗二首

《湘乡县志》卷二十二载：成达娥，监生元音女。幼失恃，事继母得父欢心。性聪颖，且能诗。许字谭家礼，未婚，家礼夭。女闻讣，一痛而绝。稍苏，誓以身殉。家人防之密，女乃强起，操作如平时，防者意懈。夜入室湢浴，复诣父母所语良久乃归寝，训其弟倍至。及弟寝，女遂缢，时年二十，距家礼死才一日也。明日得尸楼上，带周于颈幂，首以帛，素衣练裙，遂以敛。检其笥，得绝命词二首云：

覆载无私道本同，衣将修短怨苍穹。嗟渠夙世缘何浅，愧我今生命已穷。忍惜此生干大义，甘随若魄到冥宫。高堂寄语休悲痛，愿得承欢梦寐中。

取义成仁事敢希，贪生畏死实心非。终身一字原吾分，练服三春恐俗讥。痛别双亲辜燕乳，惨抛弱弟愧鴒飞。誓膺缟素泉台下，莫漫尸床转换衣。

谭氏闻之，以柩归合葬焉，事在乾隆五十七年。越三年，请旌如例建坊，并刊其诗于其上。

罗文妻谢氏绝命诗

《湘乡县志》卷二十二：罗兼文妻谢氏，幼失父母，从祖受读，通解文字。既归罗，事舅姑得其欢心。夫家故以舟为业，夫从父长沙，堕水死。氏闻耗，虽悲痛呕血，犹冀与夫同塘，故未以身殉也。无何，翁归，不见夫柩，询得夫死时情状，晕绝仆地。越日，作书数千字以别翁姑，具言家计，遂自沉于塘，时年十八。事在同治八年。及殓，检其服笥，殓服咸备，遂以殓，并得绝命词一首云：

年才十一丧双亲，祖命于归遽缔姻。夫又溺亡谁独活，翁姑莫忆殉夫人。

以上几位湖湘绝命女子及其绝命诗词，史家显然是大加赞赏的。笔者亦对其自尊自爱、宁折不弯的刚烈精神敬佩有加，而其人生际遇却不免令人扼腕痛惜。而读者诸君亦不难从中悟出造成古代女性悲剧命运的两大罪魁祸首，即扭曲的贞节观和动荡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