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云章丈受教二十多年,先生耳提面命教诲之但由于自已资质愚鲁且所治术业不同,对先生之学所知甚为肤浅,所感染所身受所铭刻不忘者先生之德耳。兹谨陈述于次。 我虽出生书香世家,却因文革而辍学,依外祖居长沙通泰街,外祖父去世后,投身北区搬运站,盐车长坂,志气销磨。七十年代初,“笔挟风霜名记者”严怪愚先生迁居、与我为邻,他的朋友纷纷来我们居住的小院朝夕与其聚谈,其中有傅白芦(后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柏原(后任省委组织部部长)、马积高、羊春秋、彭靖、易祖洛诸位先生,飘然一筇的云章丈就是其中之一。在“四凶”肆虐、国家命运阴云密布的岁月,这些六十左右的老知识分子饱经坎坷,都是一些有正气、有骨气、有才气的文人,他们重气节、知使命、思荣辱,承他们不弃,我常叼陪末座,领受教益。他们正所谓“身处艰难气若虹”,谈极少个人盐米生计,都是对国家前途的担忧、对日益困蹇的国计民生的叹喟、对饱受摧残的传统文化的痛惜。往往夜深人静,说到动情处,或相对唏嘘,或激昂慷慨,或长歌当哭,使我这个青年工人听后,常常热血沸腾,夜不能寐,沉浸在一种师友道义相激的沛然之气之中。 云章丈的父亲陈天倪先生是我的外祖刘永湘先生、伯外祖刘永济先生的朋友,他们都在文革中受迫害遗世了,故而我们是世交。我父亲陈暄将军抗战八年,遗腹生我,母亲艰难抚孤成人。我从小陪侍外祖父读书,老人故去,文革失学,感到前途茫然。这时,云章丈常常鼓励我:“书良你看世界上哪所大学凭手掌有茧就可以管理?世界上哪所大学将教授逼死赶跑?这样一来,中国落后怕是不止几年了。你们要想法子挤回大学去,不要总想着学校对不起你的前辈,要记住我们的国家要真正的大学!”“外面越是不要文化,你就越不要放下书本。老一辈在你身上花了心血,你就要担当责任。将来的社会是要学术的,你还年轻,千万不要消沉。”云章丈再三叮嘱我莫客气,有什么困难找他。后来“四凶”覆灭,国家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在这些先生的鼓励下,我以一介搬运工人,自学考取武汉大学魏晋隋唐文学研究生,成了当时长沙的一个新闻。云章丈十分高兴,到处夸我,逢人相告。记得有天晚上十点多钟,街上响起笃笃的手杖声,竟是云章丈来了,他想到我去武汉大学要准备小蚊帐,特来提示我。我听了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硕士毕业,分派到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工作,后任所长、研究员。这时商潮汹涌,有朋友邀我“下海”,我颇感犹豫,就到云老家找他商量。想不到云老反应十分强烈,他一字一顿地背诵了曾国藩的两段话给我听。一是:“耐冷耐劳,耐苦耐闲。”一是:“困心横虑,正是磨炼英雄,玉汝于成。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诱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 他说;“你只想到搞学问清贫,只想到与一些同事不合,没想到所负的责任!你都不搞学问了,哪个搞学问!”他顿足而言,脸上竟老泪纵横。我感到迎头棒喝,非常震撼。现在回想当时情景,竟象昨晚上发生的一样。 应该说,对于学术事业,我是微不足道的,至今成就也令人惭愧。但云老所强调所鞭策的治学精神、云老为国惜才的情怀,却是让人动容、让人竭虑殚精、粉身碎骨以赴之的。三十几年来,我无一日敢懈怠、无一日敢忘记这些老一辈的教诲。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虽云老所治之学与我不同,但凡人流露于外者才与学,蕴藏于内者则是德。才学易知,德则不易见。云老教我于困厄时不废习学之功,于机会出现时力归治学之路,于利财诱惑时守定献学之志。这就是我以德,使我受用终生。 云老一生波澜壮阔,精彩纷呈,自是三湘人杰;但就我接触到的其晚年生活而言,就其精神生活而言,却是由热闹而转清静。他是一个以发展学术为终生事业的人,一个传统文化的守望者。他曾担任过湖南商会会长一类的职务,又曾活动于政界,很有些领袖才能。到晚年,则特别喜欢与传统文化学者交往。他爱友成癖,待人真挚热诚,常常在天倪庐组织雅集。不管是南下避地震的一代词宗夏承还是台北的浏阳后裔谭恒岳,都视天倪庐为如归之家。承云老厚爱,每有学者雅集,他都命我作陪。大家或议论时事,或介绍新书,或陈述自己的新近研究。到用餐时候,自有云老家厨款待。那种文采风流,那种杯盘酬酢、讌集纵谈,至今似乎还回荡在天倪庐廊柱之间。前年,云章丈哲嗣家书兄曾命我为天倪庐百一亭题联,我撰嵌字联曰:“百代萦思,佳人屐齿,硕彦游踪,依约云龙风虎;一亭独眺,巷陌参差,湘波容与销磨月夕花晨。”边款是:“良昔于天倪庐追随云章世丈诸耆旧谈满论学三十年,成人生至乐也!今日过此,得无黄垆之叹乎?已丑春月陈书良。”这里要说明的是天倪庐是在时务学堂故址所建,云老购得故址,又购得1922年梁启超游此的题词,镌碑摄护,用自已节俭之力建造了时务学堂纪念碑坊至今我们立徘徊其下,都能感到云老对传统文化的挚爱与坚韧的守护。 2004年11月11日,云章丈仙逝。这以后,亲朋师友乃至学生、媬姆不断有诗文以缅怀他一生的治学和往事。家书兄将这些文章搜集,配以云老一生各个时期的照片,有些还是珍贵的历史图片,编辑成册。通过这本书,我们能瞻仰到这位实业钜子、民主斗士、学术大家一生的精彩与痛苦,以及其奖掖后进、乐于助人的高大光辉形象,他将永远成为后人学习的楷模。 家书兄命我作序。我颇觉惶恐,逡巡不敢落笔,但想到昔年从云老游时,我还是一搬运工人,现在则执教上庠;彼时他是省文史馆名誉馆长,现在我则有幸成了文史馆馆员,其中因缘际合,天意乎?人事乎?感到实在迷茫难求。但此中有真意,则前辈之德也。于是,我写了这篇文字。嗟夫!悠悠苍天,曷有极乎? 2011年秋月于长沙听涛馆 来源:《时务学堂故址与陈云章先生》陈先枢 选编 出版:长沙时务学堂研究会、长沙学院长沙文化研究所、长沙市图书馆 时间:2017年11月25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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