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中之龙

中国的龙，本与帝王无关，而与水相共。

洞庭湖平原水网密布，人民的生活与水息息相连，人们对水的想象自然是神圣而又充满恩怨。

正月，人们祭龙，祭的是云中之龙。云中之龙与风与雨有关，春天祭龙，为的是一年之中风调雨顺，秋后五谷丰登。

五月，人们祭龙，祭的是水中之龙。水中之龙与江河有关。五月端午水，洪水初发，人们祭龙，为的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根据民俗史看来，中国人祭祀水中之龙在先，而祭祀云中之龙稍后。

祭祀水中之龙，用的是龙舟，水中竞渡，帮顺龙战胜孽龙。

祭祀云中之龙，用的是龙灯，高高举起，祈求天下太平。

让我们先来听一听老百姓讲述的龙的故事。

一、自然、神话、桩巴龙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

很早以前，在常德石门县穿山河自生湖边住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苦度生涯。一天，儿子捡到一颗蛟龙蛋，别的小孩看见了要去抢，他把蛋含在了嘴里，一不小心，吞进了肚里。回到家里，他的肚里如火烤，只喊口渴，把母亲挑来的一担水喝完了。妈妈让他到湖边去喝，他来到河边，渐渐地变成了一条蛟龙。妈妈赶来，以为儿被蛟龙吃了，一扁担打去，打断了龙的尾巴，成了一条断尾巴龙。当地人称之为“桩巴龙”。

桩巴龙喊妈，妈妈才知道儿子变成了龙。可怜的桩巴龙疼痛难忍，夺路狂奔，撞着山就将山撞穿；遇着水就将堤冲决，一路之上，山崩地裂，河流横溢。

妈妈一路追赶儿子，悲伤之至，死于途中。儿子十分悲痛，不顾一切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他游到哪里，哪里就恶风暴雨，下冰雹，涨大水，淹了不少良田，死了不少百姓。

有位仙人叫许逊，人们称他为许真君，因为他在旌阳当过县令，因此又叫许旌阳。许真君得知桩巴龙与民为害，于是施法将他锁进了葵花井，从此百姓才得以安宁。

桩巴龙锁在井里，终日不见天日，愈发思念自己的母亲。他苦苦哀求许真人，允许他每年能够回乡祭奠母亲，真人被他的孝心感动，答应了他的要求。

千百年来，每当清明前后，沿澧水、沱水（穿山河）、渫水（维新）一带总是遭遇雹灾，恶风暴雨，伴随着冰雹大如桔，小如豆，房屋被打烂，庄稼被毁。人们说，这是桩巴龙给母亲扫墓来了……

这是一则古老而真实的传说。

我们说它古老，是因为这则传说除民间口头传承外，相关的文字记载也不少见。如宋人李昉编篡的《太平广记·神仙十四》的《许真君》篇中，一少年蛟蜃精被许真君施法现形，并遭杀害之事。

清同治《石门县志》卷三《舆地志·山川·方顶山》记载：“县西二里。上有许旌阳炼丹地，为八景之一。”卷九《祀典志·寺观·万寿宫》载：“在仙阳坪。相传地与穿山河近，每寒食，孽龙省墓，冰雹为害，自嘉庆初年建修后，数十里内无虞。”同书卷十《人物志·方伎》仙释许旌阳条载：“晋时人。炼丹方顶山，其铺毡处草色皆赤。山前有祠，手植银杏双株尚存。”

同样，大地山河也写下了这个传说，这一带也留下了不少与传说相关的地名，如穿山河、自生桥、身子坪、失娘坪（石娘坪）、回龙寺、吟娘溪、死娘坪（子良坪）、难上坡（南山坡）、珠泪坪、桩巴龙屋、桩巴龙母亲墓、桩巴龙墓前石碑等。

为什么又说这个传说是真实的呢？

这是由于它具有自然的真实和神话的真实。

1、自然的真实：

桩巴龙的传说源于石门县太平镇。

石门，是湘西北门户，地处武陵山地向洞庭湖平原过渡带上，地形呈现弯把葫芦状，地势自西向东南倾斜。西北部，峰峦叠障，东南部，平岗交错。陆地最高处是壶瓶山顶，海拔2098.7米；最低处与澧水汇合处，海拔42.5米；全县平均海拔在500米左右。南部有十九峰、观国山、太浮山；中部有燕子山、云落观、八户山；西部有东山峰、亮垭山、鹅公山；北部有太青山、壶瓶山等。鬼斧神工的石门白云乡龙王洞，蜿蜒数十公里，宛如一条蛟龙。而石门全境，岩溶发育，山岭绵延，河谷纵深；溶洞中有水，洞中有洞，洞上叠洞，洞环水绕，洞口清泉潺潺，如龙注水，水流转瞬又注入河谷深渊。而纵横全境的河流沟溪多达236条。发源或流经县境的有澧、渫、沱、澹、道、黄、涔7条水。沱水、澧水、道水自西向东，分别贯穿县境北部、中部、南部，入松滋，临澧，而后汇入洞庭。渫水从西北往东南纵贯，经泥沙、磨岗隘、袁公渡、新关等14个乡镇，至三江口注入澧水，长约165公里。沱、渫、道、澧四水域有子良坪、磨香坪、雁池坪、邓家坪、仙阳坪、古溪坪、二都坪、易家渡、白洋湖等河谷平原。全县耕地面积60.30万亩，其中水田40.55万亩，大多集中在这些地区。

由于石门的这种特殊的地理条件，致使境内水资源分布失衡，降水时空分布不均，以致水旱交替，危害连年。产生龙的传说，在这里具备了自然物质的条件。

再看桩巴龙传说产生地太平镇，地处石门县西北，距县城94公里，东与子良乡接壤，南与维新连界，西与壶瓶山镇毗邻，北与湖北五峰县相靠。每年清明前后，来自海洋上的暖湿气流与大陆上南下的冷空气交锋、对峙，在长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形成了一种著名的天气系统——江淮准静止锋。而石门正处于这一天气系统的前沿；加上太平镇的境内多高山、峡谷、溶洞，形成了一条曲折的通道，天时、地利，造成了一条自然灾害带，形成每年此季刮龙卷风、下冰雹的天气状况。

以“桩巴龙传说”的传说来解释自然现象，是十分有趣和天真的解读，因此，与滨湖有联系的常德、石门、澧县、安乡、华容、岳阳一带，桩巴龙的故事如风如水，到处流传。这一传说在民间的文字记载，在各地都有发现，如石门有多部《桩巴龙的传说》，澧县有《桩巴龙与白井龙》，临澧有《桩巴龙祭母》，安乡有《白龙探母》、华容有《黑龙》等等。

2、神话的真实：

神话的真实是一种情感的真实。

我看到一些解读桩巴龙的传说文化内涵的文章，总感觉到是在隔靴搔痒或炮打隔山，如说桩巴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形象，表现的是残缺美。桩巴龙以他毁灭而又重生的变形人形象阐释着人间孝道和人生大爱。这对当前存在的子女不赡养父母甚至虐待父母的社会现象无疑是一种抨击，对不孝子女则是一剂正面救治的良药。是古老的石门之爱父母爱家乡的文学表现。……这曲折反映了地处南方的石门初民对澧水流域的恶劣天气和凶险的自然环境进行坚决斗争的幻想。”[1]

今人的思维不能代替神话的思维，因为神话的创造者并没有打算为他的后人作出什么道德上的示范。只有了解神话的本来意义，我们才会看到神话作为人类学研究文本的真正的价值。

桩巴龙的传说让我们看到最为动人心魄的是，传说者对桩巴龙那种既爱又恨的情感。

桩巴龙首先是一个可怜的少年，误食龙卵之后变成了一条龙，罪不归他；但他被母亲误砍，失去尾巴，因此狂怒之下给人们带来了灾祸；为此，他又受到了惩罚；母亲死后，他每到清明必定要回家为母亲扫墓，这样，又定时给人们带来灾害；但人们原谅了他，因为他是为自己的母亲尽孝。

在这一曲折的故事中，我们看到了人们对“龙”——对大自然怨恨而又敬畏的情结。这种情结，与老百姓对桩巴龙的看法一致：

石门西北乡农村每每见到调皮捣蛋却又天真可爱的小孩时，都会嗔怪地说：“你这个桩巴龙”“真是个桩巴龙”“真像个桩巴龙，将来还有大事搞”。满心满眼透露着赞赏的爱意。[2]

不光是在石门，也不仅是对桩巴龙，中国老百姓对“龙”的情感都是如此，既崇敬，又怨恨。

这种对龙既爱又恨的情感，在民间后来发展为两条龙：善龙和孽龙。人们祭奉善龙，驱赶孽龙。——这一行动贯穿到了整个的民俗活动中。成为我们了解许多民俗活动文化内涵的一个标识。

[1]杨华《重温家乡的故事：桩巴龙传说的情节与价值》http://www.shimenren.cn/thread-6770-1-1.html

[2]杨华《重温家乡的故事：桩巴龙传说的情节与价值》http://www.shimenren.cn/thread-6770-1-1.html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蛮野寻根”，《蛮野寻根——湖南非物质文化遗产源流》孙文辉/著，岳麓书社2015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