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北巡礼 ——长沙二次会战征途散记 张威重 我没有到过战场,同时在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着一个战场的影子,为了这影子的浮现,所以曾写个几篇关于战场的文章。可是这我不会承认发生什么力量因为事实告诉我,世界上是没有理想中的环境的。 去年我为了要实践我的这点小理想——到火线上去——所以宁愿牺牲求学的宝贵,(也许是讨厌学校生活)而投奔到抗战的洪流里来,我想将自己溶化,从新作一个祖国前哨的战士,可是经过几次的迁移,还是没听到一声枪响。我似乎有点厌倦,同时父亲又来电云“生病”,只得请假,跟着父亲在湘西巡回了一周,又回到了长沙,父亲为了家庭的琐碎,回故乡(平江)去了,我在长沙闲居了一个多月,这种生活真是半生半死,谁也过不下去的。所以重新又回到祖国的前哨,奔驰在湘北一带,我似乎感到我是复活了,我希望我这里生活能永远下去。一直到日本鬼子跪倒在我的面前。——“新生的芽一天天在成长,这是一颗有活力的种子。” 还没有一礼拜,湘北的炮声响了,我怀着满腔热望,祈望我们上火线的消息快点到来,果然不出意料之外的就是九一八的那天,我们奉命出发,可是,到目的地仅只六十多里,我真恨路会这样短。为什么不一下子就跟敌人开火呢。真是怪惹人心烦的。 栗桥(我们行军第一天的目的地)这地方是很险要的。四面都是山,并且还是很高的山,假如敌人要冲进来的话,除非所有的中国人都死光了。仅住了一晚,第二天东方还没有发白,我们又移动,向李家塅开市一带。在李家塅经过的时候,从远处传来炮声,可以隐约的听得见,当时我并不感到可怕,因为我所要求的就正是这些郊外的炮声和野景。 九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我们这些奔波的人,远山,近水,伟大的自然之美,我们都无心赏识。只拉开两条腿向前慢慢的走着。是的。在中途我们经芭蕉桥(湘阴),这是我在××部队时,曾驻扎过此地的,桥上依旧是满生着绿茵的草,清澄的水仍旧在石块间哗哗的响着,我回忆到往事,桥上观月亮的时候,不禁又想到我们那活泼的一群,工作,游戏,……每天都是像小孩子一样的闹着,呵!那过去的事,已像一缕炊烟似的消蚀在微风里。 同行的王君告诉我离目的地还有十二里,我将疲惫了的心整顿一下,又将步子加快了速度,青山在两旁溜远去,它也知道日本鬼子是无恶不作的,还是赶快躲避吧!白云显得很悠犹的在头顶慢慢飘动,每一家的大门都上了锁,我明白了,这就是战场的前景。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是黄昏时节,金龟欲坠的时候,林子里被惊起的鸟,飞得满天都是的。它们仿佛在欢迎这群从别处来的战士。同志们都拖着两条疲乏的腿陆续的到来了,可是附带还带给我们一个我们所不愿听到的消息,就是政工队金雁同志炸死了,我怔了一下,原来是在芭蕉桥炸死的,金雁真是我们一位好同志,尤其是那天生的负责心,这次也是死在这上面的,因为押行李,经过芭蕉桥时,三架寇机临空了,挑夫都正隐蔽,将行李放在路上,不知是那一位同志的新黄色的油布,目标很大,他便去遮掩,可是一颗无情的炸弹,使他成功为壮烈的牺牲者。 此次差不多每一个人的行李都炸坏了。同志们拿着穿洞的行李,一面在诅咒着日本鬼子,一面在吊惜着这个负责的伙伴。 第二天吃过早饭以后,正是因见到此处地方太开阔,所以又向三里路远的许家冲移动,这里四面都是山,我想假如敌人到了这里的话,那他真莫想逃回去。 在这里我们住了两天,准备着各项事务,所以有相当忙。 此地老百姓都很好,并且很能深明大义,如我们驻屋的老板郭老先生,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几根斑白的胡须分开在枯涩的鼻孔下,思想也并不迂腐,可以说是一个乡村的时代典型人物,他的独生子是保长,可是与他比起来却差多了,我们刚进去的时候,他便满含笑容的招待着,并忙着打扫,办米等。他的帮助真不小,同时给与我们的鼓舞也却是很大。最使我感到不能忘记的就是他时常和我们讲的一段刺心的话:“我的弟弟在湘阴被寇机炸死了,现在他的一家人,都不知下落了,你看我是不是会恨日本鬼子,我是不是能咬鬼子的肉?只可惜我老了,否则的话,我一定要加入到你们的队伍里,就是用菜刀也要杀他妈的几个!” 并且他还时常自述着往事,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笑话,我这颗不安定的心,的确受到不小的安慰—— 要走了,通讯兵来撤电话,我们并没有告诉他,可是在傍晚的时候,他却办了一桌子的菜,请我们四人去吃。在席上樊君是一个不讲客气的好吃鬼,只有李君却还显得沉痛,汤君最爱说,所以同他谈得特别高兴,在席间,他鼓励我们一番,又是一阵寒暄,客套,不善交际的我,心里的确有点厌烦。 醉意归来,一倒上床便睡了。 白天我们是不行军的,所以改在下午两点钟。 今天的出发,不知怎的总觉有点倦意,没有法,只得拖着走,因为大队的行动是顾不得小我的痛楚的。 我们前进八里路的样子,忽然,轰隆一炮落在我的后方的右侧山腰里,我怔了一下,随即卧倒下去,接着又是机枪和炮声连响了一遍,我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来得这样突然呢?最后李科长才告诉我这是我××××团第×营在土地坳上与敌遭遇,现在我们在山顶,他(敌人)在山下,所以不要紧,我们这条如长蛇一般的队伍,又才向前蠕动,离宿营地很近,转眼就到了,最后得情报才晓得敌人仅只二百余人,经我们一出击便抱头鼠窜了,我微微笑了一下,燃了一只香烟,这样才尽心的睡下去。 两腿一伸又是东方发白的时候。 整天飞机没有停顿。因为他们子弹缺乏,且消耗很大,所以用飞机输送,可是那里能够敷出呢?敌人真太笨了,也许是他将要没落的预兆。 一个大眼睛的小孩子,很神气,时常和大人们在一起,有一次,我们正在草地上谈话,他来了,因为我平日都很爱惜他,所以这次他来,我们都很高兴,首先问了他一些话,然后又和他开了一会玩笑,我不知怎的问了他一句——你的爸爸呢? 他听了,毫不犹豫的告诉我。 ——被日本鬼子杀了。——话音是显得特别可怜,泪水在他的眼腔里转着。 ——在什么地方?—— ——就在前面的桥上。—— ——你记得吗?—— ——记得!是日本鬼子杀死的—— ——是的!好孩子,你要记着为你的爸爸报仇——我们讲了以后,便马上转移话题,因为他快哭出来了。 临别的时候,小孩跑到我的面前,显得特别的亲切,喃喃的说了这几句话: 先生!祝你们平安,并希望你们多杀几个鬼子兵。说着,便飞跑的回去了,现在我还记着的,还是“小战友”告诉我的。 从下午走到八点钟还没有到,并且还有二十里路的夜行军,幸喜是九月中旬的天气,月亮特别清朗,这是新月,八月十五便会圆起来的,我想到和朋友临别时约言:“中秋节在长沙见。”可是这样下去,便成泡影了,不知他们是何感想呵! 夜行军没有一个讲话,连纸烟也不准抽。只是一步一步的跟着向前走,假如失了联络,那是比迷途的羔羊还苦的。 我们要经过一个很高的山,高度在五里路以上,上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将手帕沾了水,因为怕遇毒气,除了沙沙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外,四周找不着一点响音和一星星的火光。 下山行约十里余才宿营,摸看口袋里面的表,已是十二点多。 上午是照例的休息,虽然飞机在头上打着转,可是同志们仍然鼾声如雷,似乎梦乡比防空壕之类,要安慰得多! 又是夜行军,今天我们要经过敌人的警戒,所以很小心,呼吸都特别紧张,子弹上膛,刺刀出鞘,一副实足的准备,临阵的模样,在路上我看见许多的死尸和牲畜,房子被烧了一大半,尤其在月光映照下,特别的凄惨。两旁的山上我们都布着警戒。人马便从路上飞跑的过去,今晚是在离大贤镇的三里路宿营。 沿着山头,跨过了小河,我们在湘北线奔驰着,真是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的走了十多天,今晚是令人莫解的哑谜,又要重回到鼎公桥,是的!我们在打着转。 我在鼎公桥虽然只有八天的逗留,但它给我的印象,却是不可磨灭的,那桃源洞似的云湾,尤其是那些绿竹和松柏,最会引起人回忆已往的事,月夜的时候,一个人在池边徘徊,花香,松涛,……都使你有说不出的愉快。 从那天出发后,云湾是时常被同志们赞扬着的,现在又要经过这许久就怀念着的地方,当然每个人都会浮现出一种美的幻想,可是实事却并不如此,对面屋子里找不出半点火光,没有犬声,只是我们的脚在踏踏的响,尽是一片萧然气象,是的!我们又看到云湾,但它并不像过去一样的满伏着活力,只是如一个病后的少妇,满身创痕的望着我们过去,这是一副充实着情感的美的画,我们都是画中人影。 我们在×××团的警戒下过去,谁也不能停留半刻。 后来在离鼎公桥约五里路的地方(花桥)宿营。 花桥这地方是日本鬼子退却必经的道路,所以老百姓都很怕,青年男女,老早就躲到山里去了,留下的就只有几个老太婆,和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记得昨晚敲门的时候,他死人也不肯开,并且还一声不作的躲在床下,等我们自己开门进去的时候,用手电往床下一照,他便哀求的说道:“官兵老爷,我们是好人。” 后来将她(他)拉了出来,才派一个湖南同志和他说明白。 知道我们是之前在此地驻过的××部队,这次是来保护你们的。 这样她才松了一口气,将头发往上略了几下,在干电的光下一认,才晓得是一个牙齿都掉了的老妪,这倒弄得全体同志都哈哈大笑! 她把全屋的人都喊了出来,可是都是年满花甲的老头,老太婆。 他们见我们又回来了,皆大欢喜。好比是女儿回了娘家一样的亲热。 第二天屋里的人数,慢慢的增加了。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跑?他便毫不犹豫的告诉我们: ——日本鬼子来的时候,不论好坏,都是杀,遇着房子便烧,只要是女人便强奸。先生!你们来的路上不是有很多烧毁的屋子吗?这都是他们烧了拿来煮饭,就在这上面一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产妇,他们(日本鬼)也不管,拿来就奸,奸了就杀。这种情形不知好多呢?你们说是不是该逃走呢?况且贵师来的时候又是这样晚,可怜我们老百姓。那里认得清?----我们这才明白了当老百姓的苦衷。 在这里生活得很平常,部里的同志,都忙着筹办军米,及访问工作。 刚住了两天,又是事情来了,这是很可憎的事,就是办米很感困难,因为老百姓都跑光了,日本鬼子来的时候,便一担担的运走,这真是大问题了。 是上午吧!听得说在××昨晚我师××团与敌接触,我听了,怀着好奇心,往前线访问。虽是战事已经结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告诉我,昨晚我们×××团的弟兄很奋勇,敌人仅只一百余人,全给我们消灭了。并且他还指手画脚的告诉了我一番,我真是高兴到了极点。恨不能跳起来!最后他又告诉我此地离麻林桥仅只四里,可是并没有丝毫害怕,因为我们是胜利者! 下午风声不好,无线电队已配属到×××团,因为怕失联络,同时师直属各单位,都往万古岭上移动,我们的主任,是一个全师著名的沉着者,所以除了政治部外,就只有辎重营的几个哨兵在路上徘徊,一会电话来了,是参谋长请李科长讲话,并且很急,这时枪声已逼近了,并且很激烈。只见李科长将电话一丢,便往外跑,勤务兵报告他,快吃饭了,可是他只当没有听见,约算是半点钟后,李科长带笑的回来了,并且满头是豆一般大的汗珠,有人问他“什么事这样急”?他才往一条长凳上一坐说道: ——参谋长来电话,因敌人已向花桥一带挺进,现本师各团部已他调,所以师部马上便有冲散的危险,因此叫我跑步向×××团,叫他们停止进行,所以才这样跑得满头是汗!—— 同志们听了,都一怔,因为想不到会来得这样突然。 这时炮声是特别猛烈,传令兵报告我,仅有×里路了。 炮,机枪,步枪……交织成一张弹的网,我们都是网中人。 没有一会主任从师部从容的走回来。一步一步的跨着,如果是有如张飞那样性躁的人的话,真要急死了。 天快要黑下去了,炮火是一阵激烈一阵。 我们又奉命令往山岭移动,这时一炮近似一炮,可是我们还是很沉着,因为从枪林弹雨中得来的“自由”“平等”……才是至上的。 随着师部我们往东影珠山上移动,这并不是我们心甘情愿的,因为这里的敌人还没有杀光呵!但是命令是这样,所以谁也没有反抗。 今晚是急速夜行军,四面都是枪声,火光……同志都知道这是我们在攻击,敌人在放火。 借着月光,可以晓得睡的地方是塞婆坳。是影珠山下的一个关口。 第二天,东方还没有发白,我们便上东影珠山,一步步的爬。谁也不愿一句声。天刚亮的时候,四周还是很沉寂,只有四面的烟,很使我们玩味。 我们都坐在树林子里休息着,可是想起肚皮还是空的,又不免有点发愁。买不到米,连田里的红薯,都吃光了,这是苦,说话便是苦中的乐---- 差不多一礼拜没洗澡了,实在有点难过,便呌勤务兵去老百姓家烧水。可是我刚往盆中一坐,只见勤务兵慌张的跑来。 “报……告编辑,敌人的骑兵冲上来了。” 我急忙将衣服穿起,往外一看,的确次序很混乱,兵在我的后面,我们向林子里隐蔽去了。 这时找不到主任,也看不见同志,而炮声又是这样的紧急,真是凄惨。 “我们四面都是敌人,只有冲才是生——” 这是我们的主任与师长建议。 我非常愉快,跑出来还看见李科长及其他几位同志,他们见了我都没有笑容,只有李科长才告诉我: “你没有武器,顶好还是在林子里坐着吧!不要动。” 我觉得此话很有道理,便依从了。 傍晚的时候,我们在山下面集合,今天的战斗做了我们谈话的主题,并且各人述着各人的心里,真是有趣极了。 最后一位负伤的弟兄坐在我的右侧,我给了他一支香烟,他也告诉了我很多的话。 “敌人都是怕死的,只要听见我们的枪声,便一动也不动,我们营长见了,便命令枪朝天打,同时叫我们冲,我们一跑下去,便一刺刀一个,他妈的,真痛快!后来营长又叫我们追击,杀得他一个落花流水 ,我也是不幸右手中了一弹,本来是不愿下来的,可是排长非要我下来不可。” 我看了看他的伤痕,同时还抚慰了一番,他走后,坐的地方还有血痕。我觉得这就是美丽的胜利之花。 (原载1941年11月长沙《大公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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